阿措再次收到元珣的书信时,已是八月。
晚夏的日头依旧毒辣,但御花园的金桂已经悄然开放,碎碎点点的,飘着馥郁甜美的芳香。
阿措看着书信上元珣的安慰,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情绪似乎也随着肚子越变越敏感,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流眼泪。
譬如昨日夜里,她夹菜的时候一个手滑,“啪嗒”一声,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就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那块红烧肉,心里蓦得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挫败感,小嘴也不由自主的撇了起来。
一众宫人瞧着皆是一脸懵逼:不就是一块红烧肉,桌上还有一盘呢,至于么?
沈老太太虽未生育过,却也知道女人怀胎时情绪格外不同。
她连忙夹了好几块红烧肉到阿措碗里,温声细语的哄了两句,阿措这才继续吃饭。
且说这头,阿措看着信,想元珣想的泪眼汪汪,另一边长公主收到来信,则是眉头紧皱着。
元珣信上说的两件事,头一件关于阿措若生双生子的处理,她倒是可以尽量拖上一拖,等着他回来再想对策。
但是后一件——司空曙至今依旧没有消息。
如今已经八月了,距离司空曙在陇右失踪都过去三个多月了!
三个月没消息……
若他还活着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在这三个月想办法联系他们的。
可现在,依旧毫无音讯。
这是不是足以说明,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思及此处,长公主心头“咯噔”一下,整个人也颓然的往椅后一倒。
她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但眼神却涣散着,没有半分绚烂光彩,只有无边的黯淡。
司空曙真的死了么?就这样……死了?
她从未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
他乃宰执之才,应当着紫袍,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激扬文字,造福百姓;他应当身居高位,儿孙满堂;他应当以贤臣之名,流芳青史,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供奉。
而不是年纪轻轻的,悄无声息的死在乱党的手下。
长公主只觉得胸腔被一种强烈的悲愤塞得满满当当,捏着书信的手不由得收紧,快要将那纸张都揉破。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一丝责怪的情绪,责怪阿珣为何要派司空曙去陇右那边。
但这念头也就一瞬间,她很快就恢复理智,知道这样的指责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理性与感性在她的头脑中撕扯着,搏斗着,直教她脑袋一阵阵疼痛,就像有一排细细密密的小针在脑内扎着。
她一只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皱着眉,心中却是愕然:
为什么她会这样的难过?难过的就像心口缺了一块什么似的。
几乎是同时,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别再否认了,你爱上他。
爱上他?怎么会,她一直是将他当弟弟来看的,怎么会……
她越是急着否认,却越是感到恐慌。
她骗不了她自己的心。
静默了许久,长公主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侧脸去看那书信,柔美的脸庞上扯出一抹苦涩笑容来。
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有什么用呢?
斯人已逝,一切都成空。
身上忽的一阵凉意,她恍然看向半开的窗棂,原是窗外不知不觉的飘起了雨。
秋天的雨来的很没道理,上午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又落起雨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着下了几日秋雨,皇宫各处落败的叶子都在宣告着一个事实,秋天到了。
眨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节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往年宫中都会大办宴席,还会请外头的杂耍班子进来献艺,多添几分热闹。
但今年因着陇右还在打战,便没有大办。总不好皇帝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她们这些人还在欢欢喜喜过节,蒋妃可没那么缺心眼。
虽说没有大办,但也是搞了个家宴,实际也就是拉着后宫众妃嫔坐在一起吃顿饭。
阿措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再加上她身子重了,人也越发倦怠起来。
相比于跟一群不熟的妃嫔们姐姐妹妹的尬聊,她更愿意在榴花宫跟祖母一起吃团圆饼、赏花灯。
此时月白风清,金桂飘香,榴花宫内灯火通明。
种满花草的庭院里早已摆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凉亭的桌上是各色糕点果子,有一个银碟上还摆着六个果实饱满的石榴。
“这个时候吃石榴正好,瞧瞧,这些石榴长得多好啊。”沈老太太掰开一半石榴,递给身着湘色长衫的阿措,“酸酸甜甜的,你肯定喜欢这味道。”
阿措接过这石榴,看着那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酒红色石榴籽,低声道,“之前我还跟陛下说,待石榴成熟的时候,给他酿石榴酒喝。”
沈老太太知道她的思念,尤其是中秋这原该团圆的日子,她思念陛下更是无可厚非。
就在她想着该怎么劝阿措的时候,就见阿措自己摇了摇小脑袋,一脸乐观道,“不过也没事,反正酒也不会坏的,我先把酒酿好,等陛下回来他正好可以喝上……对,正好当庆功酒!”
沈老太太见她自我安慰了,苍老的眉目浮现一丝慈爱的笑来,“你这样想就对了,那明日祖母陪你一起酿。”
阿措甜甜一笑,“嗯嗯,前两天长公主殿下跟我说了,如若顺利的话,陛下应当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就能回来了。现在都八月十五了,算算日子也快了!”
沈老太太笑道,“是,是快了。等他回来,你怕是已经生产,到时候陛下一回来就能见到你和孩子,肯定欢喜极了。”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阿措“呀”了一声。
只见阿措按着大大的肚子,双眸弯成月牙儿似的,软软道,“小宝宝们动了。”
小桃笑眯眯的接嘴道,“肯定是听到陛下要回来,小主子们也期待的想要见父皇呢。”
这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月光皎洁如水,一阵清风轻轻吹过,送来阵阵桂子馨香。
同一片明月之下,陇右的定州城外却是一片安静。
城内乱党在庆贺中秋,城外大军却格外的沉默——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双方约定俗成似的不会交手。
可偏偏,元珣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士兵营帐中。
听着耳畔同袍的呼噜声,陈暮云侧着身子,盯着帐外皎洁明亮的月光发呆。
也不知道祖母、爹爹、大伯还有兄弟姊妹们如今在做什么,应当是齐聚一堂喝酒赏月吧?
那宫中的小表妹呢?宫里是有宴会的,她应当是在宴会上。算算日子她也有八个月了,这样重的身子,想想都辛苦。
唉,也不知道家人们会不会想起自己?
估计就算想起,也大都是生气吧,毕竟她这么任性的跑了出来。
就在陈暮云胡思乱想的时,帐帘突然被掀开——
几乎是本能的,陈暮云警惕的按住了枕边的长刀,抬眼朝帐门看去。
当看到来是伍长之后,稍稍松了口气,不过转念就皱起眉,这么晚了,伍长来作甚?
只见伍长走到长榻前,挨个将人推醒,一把粗嗓子压得很低:
“都起来都起来,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快起来!”
被推醒的士兵们原本还一脸睡意朦胧,对上伍长那张严厉的脸后,立马清醒过来。
陈暮云压着嗓子,问道,“伍长,这大半夜的把大家伙儿叫醒作甚?”
伍长清了清喉咯,声音还是放的很低,“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拿上家伙事,上头刚下的命令,要夜袭定州城,打那群王八羔子一个措手不及!你们动作都快点,一盏茶功夫到外面集合,迟到者军棍伺候!”
这话一出,帐篷里静了静。
伍长也不多耽误,走出这个营帐,继续往下个营帐通知。
陈暮云本来就清醒着,如今听着夜袭定州城的消息,顿时觉得更精神了。
她无比麻溜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拿起装备就穿戴起来。
一旁的吴大宝见她这热血沸腾的样子,忍不住嘟囔道,“我说你还真是个怪人,大半夜的杀敌你咋跟过年似的?你不困啊?”
陈暮云嘿嘿一笑,“反正我想家想的睡不着,倒不如杀敌过过瘾。”
吴大宝,“……”
是个狠人。
帐内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起身穿戴,但嘴里还是忍不住抱怨,“陛下也真是的,大过节的也不让人好好安生,明天打战也不迟啊。”
陈暮云闻言,免不得要分辨两句,“陛下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也别抱怨了,留着几分力气杀敌多好,你们想想,要不是那群杀千刀的乱党要造反,咱们何必不远千里来到这战场上?”
其他人一听这话,也觉着是这么个道理。
“陈老弟说得对啊,如果不是那些乱党,咱们这会子都在家里陪家人过节呢,哪里会在这吃苦受罪!”
“对,千错万错都是那些乱党的错,真是有毛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造反!”
“奶奶的,越提越来气,待会儿老子就杀他们一个痛快,早点打完仗,也能早点回去抱媳妇!”
不多时,一群大老爷们拿着刀就跑出去了。
此时校场内已经站了一大堆士兵。
陈暮云站在士兵队伍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刀,又检查了一下右后手的皮囊,心底盘算着:等会儿可要大杀一番,定州城打下来了,就还剩秦州、肃州两座城池,速战速决,没准还能赶上十月回京呢!
因着是偷袭,将军也只简单的分配了一番,并未大喊什么激励人心的口号。
倒是一袭玄色长袍的皇帝竟然出现在高处。
皎白月光之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带着一种傲然天下的冷意。
在众位士兵眼中,宛如天神降世一般。
皇帝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坚毅的扫了一圈黑夜中的士兵们。他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再懈怠的士兵都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抬起了脑袋。
沉吟片刻,上头传来皇帝的声音,“今夜突袭,英勇杀敌者,事后论功行赏,皆以两倍计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沉金冷玉般。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胜过千万句激励的口号——
两倍的功劳赏赐啊!!!
对于沙场的将士来说,那些假大空的话,自然抵不过真金白银加官进爵来的实在!
一时间,士兵之间的气势明显大增。
伴随着将军挥旗的动作,士兵们纷纷潜入黑夜中,发起偷袭。
同一个中秋,有热闹温馨的欢聚,也有血腥与惨烈的死亡。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