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慧嘉的“六不治”之说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因为这本来是神医扁鹊的名言,倒是甚少有人拿这六不治到底合不合理说事,但舆论上却开始质疑起了江慧嘉的医术。
你吹得那么神,这不治那不治,还拿神医扁鹊的做法往自己身上套,你够资格吗?
郑家,得了消息的郑锦逸冷笑一声,摩挲着手上一个玉把件道:“且由她再猖狂几日!”
开业这一天,江慧嘉拿六不治的原则,拒绝了为当时第一个进医馆的病人治病。
此后这老太太与儿子如何懊悔苦求且不提,围观群众见她这样被人误导,竟还能通过把脉清楚诊断出病人的真实病情,顿时倒对她更信服了。
看热闹的人没有变少,反而变得更多。
至于人群中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再出声说着类似“什么不愿治,分明是治不来,谁知道那诊断是真是假,是对是错……”之类的话,也并不能再引得舆论一边倒。
当时江慧嘉态度坚决,那老太太与她家儿子倒是苦求了,江慧嘉便道:“既是要尊先贤规矩,那自然便要遵守到底。好在天底下并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大夫,只是几位另寻医者治疗时,还请谨记,切莫再行这恶意误导之事。”
她淡淡道:“须知望闻问切四诊法中,问诊原本也是极重要的。病人陈述病情,若有意偏差,最后必将害人害己。几位请吧!”
一席话说得这家子三个人俱是面红耳赤,即便是看起来最能撒泼的老太太,也不敢再回说什么,只得羞臊着脸离开了。
还能再说什么?
江慧嘉话说到这里,轻易并不好被人反驳。
至于其它的,反正江慧嘉只打算在医术上扬名,却并没有要宣扬自己“大爱仁心”的意思。
她也确实没到那个境界,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非往自己脸上贴这一层金。
此外,如今医馆初开,坐堂大夫只有她自己一个,另外白果、刘思源和医女乔雁打下手。
因此江慧嘉对于孔大奶奶放出去的那个,关于她只治“疑难杂症”的名头也是很乐见其成的。
就当她是怪医吧,她这里确实人手不足,要是来的病人太多,她还真应付不过来。
当然,因为今天是初开业,宋熠特来作陪,江慧嘉又点了原先连宅子一起赐下来的两个婆子和护院来做守卫,因此病人寥寥,医馆里头人却不少。
不过婆子和护院们不能帮着诊病,也不能帮着抓药,最多只能起个护卫作用。
又等了片刻,并没有什么新的病人上门,有围观者觉得无趣,就议论着离开了。
同一时间,汴京城东,榆林巷。
榆林巷与第一、第二甜水巷互为纵横,巷子够长,离大内更近,居住的大多是开国时期就传下来的勋贵。
这时其中一处院子里严严实实正围了好大一群人,庭院深处,其中一间房门被忽地推开了。
“但尽人事罢……”一声叹息。
紧接着是中年妇人的哭声:“赵太医,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赵太医道:“老朽实在无能为力了,惭愧!”
妇人放声大哭:“大郎!这可怎么是好,二郎要被活生生疼死了啊!什么大夫都请过了,再是名医都不顶用!”
屋中一片愁云惨淡,犹犹豫豫间,赵太医道:“京中近日在盛传,说是有位神医,是状元娘子……”
任店街,枯草堂。
因打发走了最开始来寻医的那个老太太,医馆里头一时竟清净了许久。
宋熠从阴影处走出来,笑道:“娘子方才好生威风。”
江慧嘉顿了顿,侧头看他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不近人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心中其实并不是没有低落的。
医者仁心,到底要“仁”到什么程度,说起来这真是千古难解之谜题。
有了能力就有责任,学得生死之术,当然要尽力救治病人,可是这个尽力,又该尽力到哪一步才算不辜负呢?
如果病人自身忌医,那医生是不是要为了对方健康而苦口婆心,百般相劝?
如果病人骄横无礼,那医生是不是要唾面自干,不论对方如何侮辱,都一定放下自尊,俯身相就?
如果病人本身行为上没有问题,可得的偏偏是不治之症,医生尽全力实行了救治也未能挽回病人生命,最后被病人家属埋怨厌恨,甚至是咄咄相逼,那医生又该如何?
当然,一般来说,极端无理的病人毕竟少,而无良的医生同样哪里都不缺。
医患之间,究竟谁更弱势,这还真是扯不清楚。
宋熠惯来最懂江慧嘉,这时就伸出了手,轻轻落到她颊边。
“我家阿萱心肠太柔软了……”
轻轻地低笑一声,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宋熠的手略停了停,还是并没有碰到江慧嘉脸上肌肤。只一转,掠过她鬓边一缕碎发,又轻轻在她如云如雾的乌发上轻轻抚了抚。
虽然没有肌肤相触,然而这样无声的温情反而更动人心。
江慧嘉一下子从心深处涌起暖流,只觉得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通畅。
当然,这样的摸头杀羞耻度到底还是太高了些,明明她上辈子活到二十七岁,算起来应该要比宋熠大许多才是!
江慧嘉强忍着脸上的热辣,偏了偏头,也不知道怎么,又说道:“胡说八道什么,我最坏了才是,小气又古怪,往后若是影响到你的官声……”
她停了口,没再继续说。
其实除了这些,又还有一个常见的问题。
如果碰到病人身无长财的情况,那医生一时相助是应有之义,可这种事情,救得了一个两个,能救十个百个吗?救得了十个百个,能救百个千个吗?
假如对方生的病,样样都要耗费极贵重的药材,付出极大的心力,那这个做医生的是不是也要免费相助,哪怕倾家荡产?
江慧嘉觉得自己做不到,她连义诊都要量力而为,让她为了病人倾家荡产,她哪里来的那样的情操?
想了想,今时今日,那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六不治”竟成了她如今的护身利器。未虑救人,先虑被人害,也不知荒唐的是谁。
她感叹了片刻,忽然听得大街上一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应该是来了许多人,其中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痛!好痛!让我死……让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