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道明看着几人的表现,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方才说的那些话。
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劝慰这些人。
而是在观察这五位尚书的态度。
通过方才的五人的举动,他已经是看了出来。
兵部尚书李显为首。
刑部尚书李昌隆为次。
接下来便是户部尚书白文嵩。
至于工部和礼部两位尚书,真的是无需考虑在内。
这个结果,和褚道明所猜测的几乎一模一样儿。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气。
便是也没有再多说。
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公然劝说谁的。
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把刚刚说的那些话反悔。
这样太丢人。
他想的,是私底下里,再劝说这些人一番。
先从兵部尚书李显开始。
夜深人静。
众人都是有些困倦了。
李昌隆和白文嵩两位尚书,还打起了哈欠。
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我这肚子,真是不太舒服,还要去方便一下,那个,李尚书,能不能帮忙搀我一下,这腰有点不太舒服,可能是这两日太凉了,老毛病犯了。”
褚道明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关陇征战。
腰上受过伤。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李显和褚道明也曾经有过袍泽之情。
两个人当时都在关陇,褚道明是将,李显是参军,负责一些后勤。
两人有过配和。
也有过这些情谊。
褚道明让李显搀扶,后者自然也不会拒绝。
他伸手,抓住了褚道明的手腕,有点儿不耐烦的道,
“你看你这老骨头,越来越不行了。”
“我看还是差不多回家颐养天年吧,你那些姬妾,也别留着祸害了,打发了得了。”
褚道明哼了一句,没有回应。
两个人便是这般离开了御书房。
刚走出御书房没有多久。
李显便是松开了褚道明的手,然后笑了一声,哼道,
“说吧,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大家对彼此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李显不可能看不出褚道明的心思。
“你看看这个。”
褚道明从怀里掏出了陆行舟给他的那份供词,道,
“你兵部的左侍郎,徐左倾,和三皇子是一伙儿的,原本三皇子计划着,华清池之夜,是要拿你李显来杀鸡儆猴的。”
“是陆行舟救了你。”
“原本,他可以继续用徐左倾,代替你,执掌兵部的。”
“毕竟徐左倾这个人,可比你听话多了。”
“但是……”
说到这里,褚道明叹了口气,语气之中多了几分钦佩,继续道,
“关陇,辽东,形势不稳。”
“徐左倾若是做了兵部尚书,是不可能稳住的,草原上,频繁有所动作,若是真的打起来,以徐左倾的办事能力,恐怕也会给关陇边军拖后腿。”
“所以,那太监没有用徐左倾,反而是给杀了。”
“他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帮帮忙。”
“至少,等关陇和辽东彻底太平了,再做别的事情。”
“到时候,他奉陪。”
说完。
褚道明又是叹了口气,然后靠在了一旁的大理石柱子上。
他在给李显时间,消化这些内容。
也给后者时间来考虑。
“我知道。”
李显看过了手中的供词,咬了咬牙,道,
“这太监不简单。”
“关陇军,辽东军,这次遭受寒灾,哼,如果不是他,损失肯定小不了。”
“他有心了。”
“但是……”
李显突然面色有些狰狞,然后迅速的把这供词给攥在了掌心里,然后团成了一团,他用力的将这些供词攥着,阴声道,
“你别忘了,我的恩师,是李鸿儒。”
李鸿儒。
是国子监大儒。
自然桃李满天下。
李显,就是李鸿儒的其中一个弟子。
而且当年是受过李鸿儒极大恩惠的,如果不是李鸿儒,李显根本不可能有今日。
李鸿儒死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和陆行舟势不两立。
“哎,我知道。”
褚道明摇了摇头,然后慢慢的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掀起了自己的衣摆。
将后背上的那一条伤口,显露了出来。
几乎贯穿了整个腰间。
触目惊心。
他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又指了指李显的右肩,道,
“但有些事情,该往后放,就得往后放。”
“我这伤疤,还有你肩膀上的伤疤,你还记得是在怎么来的吧?”
“当年,咱们为了把关陇打下来,为了关陇的太平,为了大魏朝的太平,死了多少将士,你的表叔,堂兄,我的父亲,甚至还有我的长子……”
“他们都是死在了关陇的战场上。”
“十数万我大魏朝青壮,以血肉之躯,硬生生的把关陇扫干净了。”
“如今,你难道要为了一己私仇,让那些跟咱们出生入死,魂断呼伦山的兄弟们,不瞑目吗?”
最后一句话。
褚道明说的掷地有声。
宛如惊雷涌动。
李显脸色苍白,甚至有些扭曲,握着纸团的手,也是微微颤抖,他踉跄了一下,然后靠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一些积雪,被震落。
“两代人的心血啊,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我,是不想看着关陇再度崩盘啊。”
褚道明叹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光,看着远处。
夜色苍穹上。
是闪耀着的星辰。
那星辰的后面,似乎是出现了一张张脸。
都是曾经跟着他们出生入死,血洒疆场的那些将士们。
他用力的一巴掌拍在大理石柱子上,道,
“老子名声不要了,脸也不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老子把孙子都扔上关陇了,这一次,太监就太监,只要能把草原上的那帮王八蛋给灭了,再给咱们关陇挣取几十年的太平,老子什么都肯做。”
“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褚道明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他不知道李显最终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但是,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
只能等李显自己做选择了。
李显没有说话。
也没有阻拦褚道明。
任由褚道明离开了,回到了御书房。
而他自己,则是依旧靠在栏杆上,抓着手里的供词,手臂紧绷。
砰砰砰!
死寂了稍许,李显突然是目光猩红,然后用力的捶打起了那栏杆。
木栏杆被砸的剧烈摇晃,上面的积雪不断的坠落了下来。
落在地上。
发出扑簌簌地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一边捶打,一边用力的咬着牙,低声的怒吼,咆哮。
兵部尚书李显。
一向以沉着冷静示人。
从来没有过如此这般的失态。
但是这一次,他失态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恼怒,他不甘,他恨,他甚至觉的不公平。
他只想发泄。
“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李显抱住了脑袋,然后,把头用力的砸在了栏杆上。
栏杆上出现了一丝水渍。
不知道是李显的眼泪,还是被融化的雪水。
只听得李显自言自语,
“老师,弟子对不住您啊,弟子无能,不能给您报仇!”
“弟子愧对您的教诲啊!”
李显用力的将脑袋,砸在了栏杆上。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
夜已经深了。
几位尚书各自回了自己的地方,休息。
御书房,其实很大。
有很多屋子。
而且各个屋子的设施都相当的齐全。
这就是为了给在这里办公到深夜,没有时间回府的大臣们,休息用的。
直到人们都回去休息。
李显也没有回来。
人们大概猜测到了什么,谁也没有说话。
夜深人静。
褚道明没有睡着,而是起身来到了靠着自己的那间屋子,然后轻轻的敲响了屋门。
“国公大人,进来吧。”
里面传来了李昌隆有些疲倦的声音。
吱呀。
褚道明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还亮着。
李昌隆坐在桌子对面,上面留着一封信,墨渍还没有干。
显然是刚刚写下的。
“李尚书……”
褚道明关闭了屋门,想要说话。
李昌隆摇了摇头,笑着道,
“国公爷,不用说了,我心意已决。”
李昌隆所出身的李家。
是世代忠良。
其祖上,更是大魏朝最早的先祖御赐的忠良侯。
这忠良二字。
一直是李家的家规,也是门风。
李家从大魏朝建立之初,就历代都是名门望族,显赫之士。
也一直都是忠良。
李昌隆,不可能屈服于陆行舟。
那样,会让李家这个忠良的名声,彻底毁掉。
这个名声。
是李家先祖,几代甚至十几代人,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也是李家能够在大魏朝立足的根本。
因为忠良。
君王才会毫无保留的信任。
李家方得荣华富贵。
方得长远。
这是一种恩宠,也是一种标签。
有这种标签,李家的后代,可以轻而易举的东山再起。
而一旦这种标签被撕掉。
李家便是彻底的毁掉了。
所以,李昌隆不可能屈服。
“李尚书,这个人的名声,和天下安危……”
褚国公还想要劝说。
毕竟。
李昌隆这人,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刑部在李昌隆的手下,也是能够真正的稳定下来。
若是李昌隆不在了,刑部……有点麻烦。
更主要的是,李昌隆身后的那些力量,不好平衡。
“李某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是为了李家的名声。”
李昌隆站了起来,对着褚道明拱了拱手,然后笑着道,
“国公爷不用担心。”
“刑部,没有我李昌隆,还有别人,定能撑起来的。”
“我那弟子,赵朗图,便是不错。”
“刑部上下,也都认可的。”
李昌隆既要全李家的忠良之名。
也不想让刑部大乱。
所以,已经想好了继任刑部尚书的人选。
他的弟子,赵朗图。
如今的刑部右侍郎。
也是山东赵家的次子。
李昌隆身后的那些力量,就是以山东门阀为主的。
李昌隆将赵家的次子推举上刑部,也有安抚山东门阀的意思。
一举两得。
两全其美。
“你呀……”
褚道明听完了李昌隆的话,面色迟疑了一瞬,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
李昌隆连接管刑部的人都选好了。
那显然是,心意已决啊。
“李某,将追随陛下而去。”
“还要劳烦国公爷,照料一下李家,李某谢过了。”
李昌隆来到了褚道明的面前,然后跪在了地上。
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的在这木地板上磕了三次。
褚道明没有拦他。
因为,阻拦,就代表着拒绝。
接受这三个响头,也便是接受了李昌隆的嘱托。
他要让李昌隆放心。
“多谢国公爷。”
李昌隆站了起来,眼睛里,脸上,都是释然的神色。
不过,多少还有几分惋惜。
他最后看了一眼褚道明,低声道,
“可惜了,不能陪诸君血染沙场,李昌隆,做了懦夫。”
“还请国公爷,恕罪。”
说完,李昌隆直接向前,重重地,一头磕在了那用来梳妆的台子上。
御书房里的梳妆台,都是用最坚硬,也是最结实的实木制作地。
李昌隆又是一心求死,故意将脑袋磕在了桌子的角上。
砰!
一声低沉的闷响传出,一股子殷红的鲜血,也随之飞溅了出来。
李昌隆拼了性命一撞。
将自己的额头,深深的撞出了个窟窿。
骨头都凹陷了下去。
他瘫倒在地。
脸上鲜血流淌。
最后看着褚道明,脸上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笑容。
哗啦!
哗啦!
李昌隆自杀的时候,这隔壁的几间屋子里的人们,都是听到了动静。
一个个都是冲了出来,然后,冲到了这李昌隆的屋子门口。
他们看到了褚道明的背影。
也看到了李昌隆浑身是血的样子。
人们差不多都明白了。
一个个,都呆愣在了原地。
李昌隆还没有气绝。
他的视线扫过了剩下的四位尚书,声音里带着一种嘱托,还有期待,喃喃道,
“大魏朝……交给……你们……”
“天下……太……”
噗通!
李昌隆最终没有将最后一个字说完,他的身子彻底失去了力气,然后倒在了血泊里。
浓烈的血腥味道,已经将这整个屋子都给充满。
让人作呕。
几位尚书站在原地,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异常的沉重。
异常的压抑。
尤其是站在最侧面的户部尚书,白文嵩。
他的眉头紧紧的皱成了疙瘩。
“都去休息吧。”
“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出宫了。”
“大家再好好考虑。”
安静了许久,褚国公低声说道。
……
翌日清晨。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的时候。
就已经有太监出现,然后将李昌隆的尸体悄无声息的运走了。
虽然静悄悄的。
但是,褚道明,还有几位尚书,都是知道的。
不过没有人站出来。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主要是。
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做些什么。
没过多久,天就彻底的大亮了。
火红的阳光从天际倾洒了下来,带着温暖,也带着透亮。
褚道明,还有几位尚书,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
有两名太监一左一右,带着他们来到了皇宫的东门。
然后拿出了陆行舟的令牌。
掌管着东城门的太监,便是打开了城门,将这些人给送出了宫。
阳光洒在了所有人的身上。
似乎将这天地之间的寒意也驱散了不少。
那久违的,长安城的热闹气息,正铺天盖地的呼啸而来。
好像要将这几人淹没。
街边卖包子,卖油条的小贩,依旧在欢呼揽客。
有客人嬉笑着走过。
还有孩童背着书包,正欢天喜地的走向私塾。
嘴里叼着糖。
有个老妇人抱着自己家的母鸡,在街边叫卖。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比三皇子谋逆之前的情形,还要正常。
几位尚书还有褚国公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有着几分惊愕。
他们消失了五日。
原本以为。
这五日,陆行舟平息叛乱,诛杀叛党,铲除异己,会在长安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长安城的官员会人心惶惶。
吏治不通。
长安城也会陷入极度的恐慌,彻底的混乱。
但是,他们失望了。
长安城一如既往。
好像,百姓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谋逆,也不知道发生了叛乱一样。
“这太监的手,难道已经通天了不成?”
李显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户部的白文嵩,还有礼部,工部的那两位尚书,看着这一幕,也都是忍不住的在心里倒吸冷气,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啊。
竟然会是这番情形?
“去衙门里看看吧。”
“或许,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褚道明是这几个人里面最先反应过来的,因为,他之前和陆行舟私下谈过。
对陆行舟当时的那句话,记忆深刻。
“即便是杀光了这些人,咱家也能保证长安城不乱的。”
陆行舟说这句话的时候。
脸色平静。
目光里是自信满满。
当时褚道明虽然信了,但还是有一丝怀疑的。
他相信陆行舟能够将长安城最终安定下来,但不信长安城一点都不会乱。
但是,此时此刻。
当他看到了这长安城的情形的时候,他信了。
陆行舟原来没有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长安城真的一点儿都不会乱的啊。
……
褚道明还有几位尚书,慢慢的离开了皇宫的东门。
然后,各自走向了自己的府衙。
户部。
工部。
礼部。
兵部。
褚国公则是去了吏部。
因为吏部没有了尚书,他更要看看情形。
而在这同一时刻。
陆行舟正躺在陆府的摇椅上,沐浴在阳光之下。
寒风虽然吹拂,将他的白发吹的微微摇曳,但是他并不觉得寒冷。
反而是有些轻松舒适。
他右手里端着茶,左手拿着茶杯的盖子,轻轻的在茶杯口来回摩挲。
同时,听着汪亭的汇报。
汇报的内容,是褚道明几人的举动,以及表情,表现等等。
听着听着,陆行舟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道,
“他们会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