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点点头,拿起酒杯,一口把洋酒灌了下去,那熟悉的橡木香气,让老张忐忑的心情稍微有所缓解。老张默默地坐到吴三对面的椅子上,等着吴三开出的条件。
“张老师,我们的合作时间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不管是赢了还是赔了,我们都散伙儿,你以后也不要再来这里,你答应吗?”吴三考虑了良久,说出了这一番话。
吴三的话简短而简单,却让老张万分疑惑。如果是吴三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根本不会提出合作的想法,更不会一直给自己创造实验的机会,那么吴三提出的条件,一定是基于专业之外的原因,是怕自己口风不言,泄露出了两人之间的秘密?还是怕自己在内心软弱,存有怜悯之心,不愿下死手去赢,影响他的收成?老张一时没有想明白,索性问了一句。
“吴老板,我这个人在外面从不会乱说话,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如果我不懂你们这行儿的规矩,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按你说的做。你是不是担心我们赢得太多,遭人嫉恨?我倒觉得我们偶尔去一次,反正赌场不少,不一定非盯着一家,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们为什么只能合作一个月呢?”
吴三向老张摆了摆手,眼睛却没有离开老张。“张老师,我们这行儿有师承也有规矩,你想把这买卖干久些,祖师爷的话不能忘了。我们这行有个三不赌的血誓,是我入门的时候磕过头发誓遵守的,不能破。”
老张听了吴三的话一愣,但想想也合乎情理,中国的民营企业能活过十年的都不多,别说吴三干的这个见不得光,还刀头舔血的买卖。没有师承,没有前人总结,光靠自己凭股子血气去干,冒的风险大不说,还有很多突发的情况根本没有经验去解决,有了师承,有了教诲自然大不一样,如此看来,中国这地下赌场也是充满生存智慧的。
不及老张细想,吴三又说了起来,“这一不赌是救命的钱不赌,这二不赌是不义之财不赌,这两条,祖师爷是说我不能拿这些钱去赌,也是要求我的盘口不能做这两种钱的生意。”
听了吴三的话,老张马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问道:“吴老板,这规矩本身定的没错,可我有一点没明白,如果这祖师爷的规矩是约束你的,这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是其他赌徒来你这儿,你怎么知道他来赌的钱是救命钱或者是不义之财呢?”
吴三朝老张笑了笑,举起酒杯和老张碰了一下。“当老师的就是不一样,一下就想到点子上,我可用了很长时间才领会祖师爷在其中的隐含的意思。我先不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告诉你这第三个不赌是什么,天命不赌。”
天命不赌?这下老张完全蒙了。天命是什么?这恐怕没人说得清楚,这天命又怎么拿来赌呢?以前的话本小说里,倒是常有输红了眼的赌徒,赌手赌脚的,估计也有赌命的泼皮,遇上这种浑人,估计赌场也会采取息事宁人的做法,私下解决。但这些顶多算是贱命,如何称得上是天命呢?难道是指天命之人的局不能赌,但谁又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天命?如此瞻前顾后,这赌场还开不开?老张完全没明白吴三的意思。
“识得天命,自然看得出来的人是不是在赌救命钱或者是不义之财,正所谓人有九命,慎者自识,一命为天,一命自守,浮财之局,进退有度,天命之局,什么来着?”
院子里的马五,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我这才从他刚才诡异的描述里醒过神儿来。马五把桌上那瓶酒最后一点福根儿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又开始拧另一瓶酒。
“吴三最后一句,那个天命之局,后面是什么?你赶紧说啊。酒你着什么急,这瓶儿都是你的。”我看了脸色已经变得紫黑,舌头都有点大的,生怕他再喝几杯就睡过去了,连忙用酒盅敲了敲桌面,提醒他。
马五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目光迷离的看了看我,似乎也刚从故事里走出来。“老常,后面那句我真记不住了。我什么文化水平,您还不知道,我能记住那么几句,容易吗?您就别给我提要求了。”
“老常,您是不知道,那个老张,说是个老师,可喝酒有点厉害,那回我喝的比今天多,老张喝的一点不比我少,他喝了酒,满嘴的保定话,我哪听得清楚啊,这几句我也不敢保证是对的,是我酒醒了以后,觉得有意思,一句一句琢磨出来的。”
这时,我意识到,马五讲的故事是从老张那里听来的,讲给我的时候,一定也掺杂了他的想象成分,而那天,老张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喝了酒的,这口口相传的事儿,其中的真实性有多少就不好说了。故事的情节应该没问题,因为让马五去编这么个故事,他没这本事,但我也不必拘泥于其中的一字一句了。可我想不明白的是,马五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晚饭的点,来给我讲这个老张的故事,跟他自己有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事儿,弄得他这个马大胆魂不守舍的?
我给马五倒了杯茶,希望他不要马上把自己灌躺下,至少把故事给我讲完。
就在这时,马五的媳妇端了两碗面进了院子。
马五的媳妇鲁小娟其实我还有更熟悉一些,因为她看店的时间远比马五多,去她店里买东西,不忙的时候,也经常和她聊几句。鲁小娟原来是纺织厂的工人,这些年厂子效益不好,一直在破产的边缘,经常工资都发不出,鲁小娟索性办了离退,回家专门打理那个小商店。
说是办了离退,鲁小娟其实不过刚三十出头,但也许是常年盯在店里,几乎采购进货,做店销售都是她一把抓,没时间捯饬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上那么几岁。尤其是最近,估计因为马五的事,她也脸颊苍白,眼眶发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鲁小娟进了院就看到马五喝得晕晕乎乎,已经快坐不住了,可能在门口听到了我们最后说起的那个三不赌,心里顿时冒了火,把面往小桌上一放,就开始数落起马五来。什么家里的正事儿不说,还有心思在这喝酒扯闲天。什么店里的事不管,就知道在外面瞎混,什么当初要听自己的,不去弄彩票销售点儿,也不会出现在的事,一股脑说了一大串。
我仔细一听鲁小娟的话,立刻意识到,马五家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事和彩票销售点有关,和那个老张也有关。但我怎么也猜不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
我对面的马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估计是喝了酒思维有些慢了,愣了半天才骂道:“你个妇道人家,还不是扯些没用的,事还不是出你身上,瞎嚷嚷什么,不怕人笑话。”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口子的脾气秉性太像,所以胡同里数他们家闹的最凶,可闹归闹,这两口子也是整条胡同里感情最好的。
我听到这里,连忙端起面碗,说了句:“小娟这两年的手艺见涨,你还没进门,我就闻见香味了。”
这两口子这才意识到有个大活人坐在旁边,不好意思再吵下去,互相瞪着眼都不说话。
我见这局面有点尴尬,连忙又递了个话过去,当个台阶,“小娟,你不用怪马五,那个故事是我让马五给我讲的,我这不是好奇嘛,他是有点喝多了,聊起来兴奋了,收不回来了,这样吧,小娟,你坐,你把事儿给我讲讲,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不。”
我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让小娟坐下,然后端起面碗,准备吃上两口。
鲁小娟又瞪了马五一眼,在小桌旁坐了下来。但显然她没想到我让她接着讲,估计是不知从哪开始讲合适,又抬头看了看马五。一边的马五却不理她,点上支烟,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河。
鲁小娟的气估计又上来了,不再看他,转过脸堵着气对我说道:“常叔,是这么回事,我们中了五百万。”
听了她的话,我差点没把面碗掉地下,马五也一下没坐稳,连忙用手扶住桌子。
我愣了半分钟,才苦笑着问鲁小娟:“小娟,你别吓唬你常叔,你是说你和马五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要是真中了,你们俩怎么也得请我去东来顺搓一顿吧?一碗面就把我打发了?”
鲁小娟苦着脸,又摇摇头,继续说道:“常叔,我真没心思跟您开玩笑,我们两口子为这事好几天没睡着觉了。”
看鲁小娟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直转,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放下面碗,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赶快说下去。
鲁小娟却伸手从桌上拿起马五的酒杯,把杯里的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