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七年的春天,五环啤酒厂迎来了即将到来的市场旺季。这两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有企业的经营思路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五环啤酒是个北京真正的老字号,这个世纪初就已经诞生,到现在九十多年了。算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啤酒品牌之一。
说起来,五环啤酒也算是经历坎坷。最初它的名字是合而盛,是两个闯关东的汉子在沙俄那里卖苦力,挣了些钱,回到北京创办的,最初它并不是生产啤酒的,而是个汽水厂。
合而盛的掌柜人实诚,酿酒的设备进口自捷克,啤酒花从德国买,粮食用的河间最好的稻米,连水都是考察了大半个北京城,在广安门外打出一口水质甘甜的深水井。正是因为合而盛啤酒的品质好,才慢慢在市场上打出了品牌。它得过万国博览会的金奖,解放后还被周总理亲自定为国宴用酒,可以说风光一时无二。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合而盛改名叫了五环啤酒,和北京啤酒各自占据了北京市场的半壁江山。
但五环啤酒真正快速发展,还是这七八年间的事儿。
老百姓富裕了,上街下馆子,周末搞个家庭聚会,甚至是平时在家看看球赛,都喜欢弄上两瓶儿啤酒。五环啤酒厂这两年的啤酒销量每年都要翻个跟头。厂长刘化成又是个出了名的胆儿大,魄力足,发展的步子自然比一般国企大些。
就在前年,五环啤酒收购了河北、天津、沈阳、太原的七八家地方啤酒厂,五环扩大了规模,降低了生产和运输成本,而地方啤酒厂也愿意用五环这块响当当的牌子。还能用五环啤酒厂的资金解决发展问题,自然是一拍即合,五环啤酒一转身的功夫,成了中国啤酒行业的龙头老大。
但快速发展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五环啤酒厂的产能不够,设备显得老化,管理能力也跟不上了。在快速发展中,一俊遮百丑,忧患意识往往是那个时代企业最缺失的。但五环啤酒还是做了些努力。他们在怀柔建了新厂,而原来位于广安门外的老厂,用了半年时间全面翻新,花巨资购进了全套德国进口的酿造设备,准备在老厂生产中国最高端的啤酒。
没想到,问题就出在了这些进口设备上。
在宽敞整洁的发酵车间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六个三米高,两米多宽的储酒罐。德国设备是啤酒行业里最高级的设备,仅仅看看锃光瓦亮的不锈钢外壳和不断闪烁着不同颜色指示灯的控制台,以及沿着罐体螺旋而上的全金属扶梯,就知道这设备造价不菲。
而高端啤酒的发酵分为前发酵、全发酵和后发酵三个阶段,要经历六十天的时间。整个的发酵过程发酵罐是完全密封的,为的就是给发酵菌一个恒温恒湿的生活环境。这个过程可比一般啤酒多用二十多天,据说酿出来的啤酒有一股天然麦芽的清香,而口感醇厚,虽然刚入口时微微有点发苦,但到了嗓子眼儿却很是甘甜,正宗的德国配方,纯正的巴伐利亚味儿。
但毕竟是头一次上全进口设备,厂里非常重视,不但原材料全部进口,酿造师傅也是德国请的,刘华成怕水质影响口感,特意花了大价钱从西山运了泉水过来,装了一罐,又启了老厂里封了很多年的深水井,用井水装了一罐,就是要试试到底哪种水的效果更好。
刚装罐的时候,厂里退休的品酒师辛师傅专门来厂里看了看,仅仅闻了闻啤酒花,尝了口深井水,就下了定论,没问题,绝对能酿出一流产品。眼看着离开罐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厂里的职工也都越来越期待和兴奋。
但这几天里,厂里负责车间清洁的何大爷却隐隐有点担心。他在这个车间里总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腥臭味。开始以为是车间里有了死老鼠。虽说厂房去年刚翻了新,但老鼠这东西只要原来这儿有一窝儿,修房子时搬走,你修好了,它准又搬回来了。
何大爷仔细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一根鼠毛也没发现。可这气味又是从哪来的呢?
在周日的早上,何大爷照例又去车间打扫,一进门,他就觉出来那腥臭气味比前几天浓了很多,而且能感觉到不是从车间的犄角旮旯传出来的,倒像是从中间那几个高大的酿造罐。何大爷心里暗叫不好,要是酿造罐的密封出了问题,这一罐子酒可就废了,虽说何大爷没上过学,但也知道这一罐子酒有七八吨,那可是十几万块钱啊。
何大爷顾不了许多,把看门的老狗喊了进来。他这条狗,要按人的岁数推断,怎么跟自己也是个平辈儿,但鼻子一点儿没退化。它围着那几个罐子转了一圈,就停在了最里面的罐子前,使劲儿地叫了两声。
何大爷不敢耽误,给厂保卫处打了电话。保卫处的张处长刚进车间门就闻见了臭味儿,什么话也没问,转身跑出去给刘厂长打电话去了。
不到半小时,厂里的头头脑脑都进了车间,连那个德国专家也没落下。德国专家何大爷倒是常在厂里遇到,五十多岁了,身高体壮,头发金黄,如同是从小喝啤酒长大的一般。名字好像叫个什么泽尼德什么博格,大家都叫不顺嘴,就喊他你大脖子,真是人如其名。
你大脖子进了车间四处闻了闻,指着黄狗认定的酿造罐点了点头,神情悲痛,但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刘厂长的秘书给大家翻译了一下,意思是,是这个罐子发出的气味,但一定是储酒时没有关好阀门,不然里面的酒即使变质了,外面也闻不到,而且这绝对不是酒变质能发出的味道。
大家都觉得你大脖子说得很在理儿,但刘厂长却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酒已经酿了快六十天了,要是灌酒的时候没封闭好顶盖儿,早变质了,不会现在才有味道啊?一定是有人前些天偷偷打开了顶盖儿。可这没经过沉淀过滤和后期调味的原酒,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谁会干这事儿啊?难道是竞争企业的人有意来打探情报?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得爬到上面去看看。这会儿,车间主任大林面如死灰,嘴里一直嘀咕着,“不可能啊,灌完酒,我,技术处李勇,质检处小张都挨个检查过,顶盖封得好好的,怎么会跑气儿呢?”
当然,上去检查这件事,必须他这个车间主任带头儿。
顶盖在酿酒罐的正上方,虽说罐体只有三米高,但扶梯是沿着罐体的弧线盘旋而上的,走上去至少有二十级台阶。人在地面根本看不见上面的顶盖儿。扶梯是不锈钢一体的,大林的体重不轻,每走上一步都是哐的一声,震得人心跳加速。但大林却走得越来越慢,好像步伐无比的沉重。刘厂长知道,估计是越往上走气味越大。
大林捂着鼻子用了一分钟,才算爬到扶梯的尽头,这时大林的脸憋得有些发绿,肌肉都团在了一起,显得分外狰狞。他十分费力的搬起了顶盖,在巨大的金属声中,刘厂长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为了保证酿酒罐的密封,顶盖是设计成潜艇里封闭气舱门一样的环形把手,要原地转动十几圈才能打开。而大林根本没有转动环形把手,那显然顶盖是虚掩的。
顶盖打开后,大林没出声儿,用手捂着鼻子。在小台子上站了十几秒钟,似乎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从后屁股兜里拿出手电筒,缓慢的从顶盖向里面照了进去。
猛然间,大林像是被储酒罐里的什么东西一拳打在了脸上一般,身体猛地向后仰倒,手电飞落下来,险些砸在你大脖子的头上。而大林身手还算敏捷,危急之中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栏杆。刘厂长那一瞬间仿佛出现了幻觉,大林身体撞在栏杆上时,他觉得酿造罐都剧烈的晃了两下,当然以酿造罐的自重,那是不可能的。
大林跪在了小小的平台上,身体宛如卡在了栏杆里,这会儿已顾不上掩鼻,用双手不断捶着平台的铁板,口里不断的呕吐着。浑浊的汁液沿着平台的缝隙,往下淋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开始反着胃。
大林喘了半分钟,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厂长,里面有死人,有个咱厂的工人。”
(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晓自然以为智,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使知所为是者,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途矣。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