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户考试的日子,对县城也是大事,不止是乐户参加,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把场地外围个风雨不透。这次参加考试的人排得多,等到茅小九儿上场时,已经临近晌午。考官又累又饿,坐得不甚整齐,小九儿掂着野菜泔水灌出来略有浮肿的小肚子迈步进场,就引起哄笑,本来打算散去的人群又聚了回来。
小九儿个子矮,挤在人群中时只能看到无数个后背,挤来挤去出了满头脸的汗,又被一袖子一胳膊肘儿的拐几下,一张脸都被蹭花了,现在脸上真是红红白白,只是搅得一团看不出个数来。
她没见过世面,紧张得张不开口,脖子就像被条绢帕缠住了,越挣扎箍得越紧。考官还算讲人情,也知道第一次上场的困窘,特意缓和了一下气氛说:“唱吧,唱吧。”
小九儿把心一横,用细或蚊蝇的声音哼起来:“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两句词一出,场上人笑成一团,考官也顾不得庄重,又拍桌子又打椅子。
小九儿怯怯转向阿娘,瞧了瞧脸色,就知道不用唱下去了。
好容易场上的人笑够了,又让小九儿表演舞蹈。小九儿对这个本不在行,临来时阿娘教了几个动作,她硬生生左一甩手,右一甩手,双手展翅,旋转一圈,咣当摔到地上,忙爬起身向起一跳。她穿的是六姐的鞋,有些大,甩了出去,慌张间又是一个嘴啃泥。
这时场上已经乱成一团,笑声不断,再难继续了。考官好容易平息下来,这才对小九儿说:“歌舞伎你是不成了,乐器估计你也成不了,找个杂耍儿的行当吧。”
茅大娘这才后悔不叠,虽然小九儿个子矮看着像孩子,彼时已经十二岁,练杂耍儿也要童子功,骨头都硬了,发卖只怕没人肯买。把小九儿打上一顿,就死了这条心,就当是养了一个吃白饭的。
说是这么说,小九儿并不能真的吃白饭,她要管着一家子的事,哪里需要去哪里,给哥哥们擦靴子洗衣服,给姐姐们上妆跑腿买绢花,反正只要他们想到什么事,就会喊:小九儿……
小九儿15岁那年,个子还是矮矮的,因为总吃不饱,面黄肌瘦,只有巴掌大的小脸儿,显得眼睛大得突兀,鼻子也过挺直了,嘴巴跟脸的颜色分不清,整个人丑丑的,看哪里都不对劲。
此时的五姐已经有了些名气。五姐本名叫茅七,为了这个名字,她哭了几场,直抱怨像个挑脚汉子,不够妩媚风雅。盲妪已经过世,茅大娘和阿耶有心无力,只得咬牙花钱去城里请先生起名,名字拿来,五姐挑挑捡捡只说不满意。
五姐虽然不满,可还得顶着茅七的名字去赴宴献曲,那是生计。前几日是知州的寿宴,阿娘生病没去,五姐从寿宴回来带着各种赏赐,这是要交给阿娘的,独独一个扇面,她要自己留着。阿娘对这些事一向留心,女儿大了,心是要管得住,尤其是乐伎,走错一步可能就要毁了一生。那些公子哥儿游戏人间,输得起,五姐可输不起。
趁着五姐不在家,阿娘让小九儿把扇子偷了出来。不过是湘妃竹扇骨,白绫扇面,上面洋洋洒洒一些字,龙飞凤舞的,小九儿不认得,阿娘能识得五成,就喊二哥过来念。
二哥还是不慌不忙的气度做派,接过扇面摇头晃脑读出来:绿凝染霜雪,新芽初结缔。佳人与春远,空误王孙意。
落款的名字有些陌生,二哥点出此人是知州的内弟。小九儿远远看过这人一眼,清秀的一个书生模样,细长的眼睛,脸白的像张纸,也不怎么出彩。
阿娘虽不懂诗的含义,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夺过扇子就去压了箱底,五姐哭闹讨了两次没得,到底是乐户家的女儿没那么矫情,也就把这事撇开了。只是后来一口咬定改名叫绿凝。总归是家里的摇钱树,阿娘只能依了她。
改了名字的五姐像换了一个人,全身散发着不可高攀的傲慢,人也变得神神道道的,一会对着镜子笑,一会看着花瓣抹眼泪。小九儿看着害怕,就向茅大娘告了密,这事再加上偷扇子的前因,从此五姐把小九儿恨上,再者她已经不堪被笨手笨脚的小九儿折磨,换了新的使唤人。
小九儿就乐得轻闲,每天多了点时光去河边,以洗衣为名玩耍上半天。
桐江其实比小溪宽不了多少,雨季涨水时不过两三丈。时值初春,满山遍野的花都开了,几场雨把河床推上来丈余,原本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起来。小九儿把衣服捶了一遍,就摊开用石头压好,躺在草地上看云。
小九儿还是混沌未凿,对风花雪月儿女之事连懵懂都算不上,一门心思在吃的玩的上面,看云是云,看水是水。
近几日五姐在学新曲儿,出来进去的,想不听都不行,她也学了几句。不知怎么就溜到嘴边,唱出来却是另一个味道,词也改得乱七八糟,反正没有人会听,唱又何妨?
荷叶田田,有女采莲。荷叶田田,兰舟不前……
第一个石子打到她的身边,她没有计较。河水涨了以后,有船只通行,难免有些无赖挑逗。第二个石子打到她的头,她就不能不管了,唱得难听是她的错,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跳起身,正看到一只小船顺流而下,船上一个男人对着她又是招手又是大叫。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大喊道。
“凭什么告诉你!”小九儿也不示弱。
“你唱的很好,来京城找我!”男人继续喊。
她唱的很好?长这么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小九儿笑了。男人从腰间解下一个东西,用力抛向她。水流湍急,船行的很快,男人和船很快就不见了。小九儿本想就此算了,走几步又折回身云草丛里翻了一下。
也亏着这玉佩结实,落在厚厚一丛草中,毫发未损。小九儿捡起来,上面有弯弯曲曲的字和平常的写法不一样,她不认识,当然,就是平常的写法,她也不认识。
小九儿突然想到男人飘在风中的声音,很好听,再者他喊的话,真让人心神一凛,也许……小九儿匆匆收了衣服,也不管衣服上面连泥带水,胡乱塞进篓里,一路上淋淋漓漓。
家里似乎有不寻常的事发生,每个人都在忙。进进出出,大箱小柜,院子里摆得很乱。
小九儿拿出玉佩,走到搬着大木箱满头号大汗的大哥面前。
“大哥,这是什么?”
大哥看都没看,闷声把她推开。
小九儿又找到四姐,她正在房间挥汗如雨用烙铁烫衣服,滋滋的白色热气腾起,把她的脸蛋映得红扑扑的,眼中亮闪闪的似乎满是怒气。
“四姐,这是什么?”小九儿举起玉佩。
四姐没好气地用手一挡,把那碍眼的物什推开,也不顾衣服还有潮气,用力叠了几下抱起来就往外走。小九儿这回真迷糊了,平日里虽然大家对她很冷淡,也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小九儿张望一下,茅大娘在五姐的屋里收拾细软,五姐不在。
小九儿这次学乖巧了,过去陪着小心问道:“阿娘这是在忙什么?”
茅大娘难得有好心情,就答了她一句:“你五姐要上京城去了,桐州府推荐可以报考宜春院。”
宜春院,那可是天子脚下最红的唱歌的地方。早年间宫中只有教坊,因为当朝皇上喜欢音乐,特设了梨园教坊,后又把擅歌舞的女乐工抽出来,成立了宜春院。作为乐伎,一生中最大的出息就是去宜春院了。小九儿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她想起刚那男人说的话,难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小九儿小心地问道:“奴也跟着去?”
茅大娘用布包好两件头面,小心放进箱中,头也不抬地说:“杂役人手够了。”
小九儿心里一千个醋坛子飞过,酸得她牙倒了半边,其实她只想说一句话,我和五姐是一样的,都是你的女儿,不是杂役。可话说不出口,她的底气不足,谁让她是不成材的女儿?四姐不是也得把最好的衣服献出来?别怪耶娘势利,生了一堆儿女,能沾到哪个的光,当然就对哪个好。
总算到了晚上,准备差不多了,家里消停了些。小九儿拿着玉佩去找二哥,见面就说好话:“二哥学问最多,这字他们都不认识。”
二哥听着受用,接过玉佩看了看,就扔回给她,不经意地说道:“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李龟年。李龟年!”二哥的眼睛瞪大了,抢过玉佩又看,这才盯着小九儿定定地问道:“哪来的?”
小九儿比划几下吱唔半晌竟然说不清楚,说出来谁信呢?她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危机。
“捡的。”
二哥不屑地把玉佩再次扔还给她,说了一句:“看样子就是假的,质地粗糙。李龟年怎么可能用这样的玉。”
小九儿不解地问:“李龟年是谁?”
二哥白了她一眼说:“你成天在这里薰着,学不会唱歌,人名也记不得?那是皇上身边最红的乐师,宜春院当家的!”
小九儿把玉佩紧紧抓住按在胸口上,她要去京城,不管怎么样,都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