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使女分别叫紫茎、红莲与绿房,正好与她们身上各自穿的紫纱、红纱与绿纱襦裙相称。
谢陵有翻看过这三名使女的履历,惊讶的发现她们竟是十年前被牙婆卖进的谢府,不过一年的时间便得到了祖母谢张氏的看重,从而放在身边调教,而在她们被卖入谢府之前的经历可谓是一片空白,
而且这三名使女皆是孤女,也就是说她们无牵无挂,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作牵制。
履历上有写明她们三人的专长:紫茎擅琴,红莲擅画,而绿房却是一个会梳妆打扮的老手,除了各自的专长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会读书,擅解佛经,这也便是谢张氏为何从一众家生婢女中挑选出她们的原因。
谢张氏喜念佛,但因眼睛不好,所以时常叫人念佛经给她听,有时候一念便是一整夜,而这三名使女便能做到随叫随到,孜孜不倦。
这倒是让谢陵想到了梁帝的七子湘东王萧绎,萧绎甚喜读书,也便是因为瞎了一只眼,自己看书疲倦,便时常叫身边的随从念书给他听,传说他能彻夜听书不倦,即使是已入眠,如若身边的读书声停止,他也能立即从睡梦中醒来。
在整个大梁朝,论藏书之丰者,太子萧统稳居第一,而萧绎便仅在萧统之下,不然,他也不会因兵败焚书十四万卷而成为千古罪人了,因他的焚书,南梁大部分历史随之烟消云散。
略一思忖,谢陵心中便已疑赎丛生,她放下手中的履历,看向了跪在下方的三名使女,而这三名使女也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逼视,尽皆垂下头,一幅静待审问的模样。
“你们是十年前入的谢府,那么十年前,你们身在何处?是谁教会你们的琴画以及梳妆?”谢陵开门见山的问。
三名使女中红莲与绿房互相推了推不答,那名叫紫茎的犹疑了一刻,答道:“不瞒郎君说,我们三人乃是乐伎出身,自小就被人教导琴棋书画以及梳妆打扮,本意也是为了取悦那些达官贵人,可十年前,我们的主子不要我们了,将我们卖给了牙婆子,那时谢府正在招收婢女,那牙婆见我们相貌皆出众,又有才艺,所以才高价将我们卖进了谢家。”
“那么你们的主人是谁?”谢陵又问。
紫茎忙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谢陵语露怀疑和讥诮,“你的意思是,教导你们的人与你们的主人非同一人?”
“是!”
“那么教导你们琴棋书画的人又是谁?”
紫茎微微垂首,压低了声音道:“是……是一名叫窈娘的女子。”
“窈娘?”
“是,那女子无论是各种乐器还是书画舞蹈皆通,而且长得也十分貌美,我们一共有十几名孤女被收养在她膝下,所有才艺也皆是她所教的。”
“十几名?”谢陵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冷诮的笑道,“你们的故事让我想到了一类人以及一个词,叫作‘养瘦马’,将贫民之女买来,自小对其进行琴棋书画方面的调教,待她们长成之后,便将她们嫁与豪门贵族为妾或是送往秦楼楚馆,目的便是让她们窥视各大世族的隐私,这一类人,虽比不上古时行间的西子与貂蝉,却也与她们做着同样的一类事情,那便是……细作!”
谢陵话音一落,三名使女的脸色尽皆骇然一变,纷纷垂首求饶:“郎君明鉴,我们绝不是什么细作,我们自小无父无母,也不过是身不由已,沦为被人转变的物件而已,奴等只知如何侍奉好主子,绝不敢有二心的!”
“那好,红莲你擅画,那便将那窈娘的画像画下来给我看看!”
谢陵这般突然的话音一转,三名使女又微微怔了怔,那红莲似有犹豫,在另两名使女的推动下,终点了头。
谢陵让秋实取来了笔墨纸砚,递交到了红莲的手中,谢陵注意到这红莲拿起画笔时,手指竟然在不停的发颤,好半响才落笔,却又望向她道:“郎君,奴已有十年未见那窈娘,对其印象已然有些模糊,而且十年之后,那窈娘模样必有所变,即便奴画下来,也……”
“你担心我去找她?”谢陵打断问。
那红莲讷讷的不说话,谢陵又道:“你放心,我让你作这幅画,只是对这名琴棋书画以及舞伎样样精通的女子好奇罢了,我暂时不会去找她,你们既然是她所调教出来的,她于你们便是亦师亦母,如此深厚的感情,你怎可能印象模糊?除非是你们在害怕什么?”
谢陵这么一说,那叫红莲的婢女便不说话了,而是提起笔在纸绢上迅速的描摹起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那画便已成,秋实将其取来,小心的展现到了谢陵面前。
谢陵便见,画上女子发挽飞仙髻,身着一袭艳红色的长裙,两袖展开,裙带飞扬,正作蹁跹飞舞的模样,女子眉心上还点着眉花妆,双目璨然含情,唇似樱桃,鼻如悬梁,果然精致得狠,尤其是她的脚上所穿的木屐似与寻常木屐不同,屐底好似镂空的,上面镶有数粒拇指大的珍珠,即便是在画中也能让人感觉到富华奢靡熠熠生辉。
这木屐好生熟悉!
画中女子她并不认识,可这木屐却让人十分熟悉!
谢陵不禁蹙了眉,看了一会儿后,便叫秋实收起画卷,再次转向那三名使女道:“好,你们过去是谁的人,我也不再问了,今日我叫你们来,是要你们仔细回想我母亲出事之前的事情,如若你们的回答能令我满意,我便将你们从浆洗房调到我院中来做事,如若不满意,我的惩罚将会比老夫人更重!”
谢陵的话说得极重,三名使女从她冷厉的眼神中也能感觉到她绝不是在开玩笑,九年前,因为长房主母之死,她们已经受到了惩罚,且在谢家的浆洗房里做着下等仆役之事一直翻不了身,现在谢陵的这番话便是给了她们机会,一个可以翻身的机会。
“郎君想要问什么?”那叫绿房的使女连忙问。
谢陵坐下身来,手扶着一方案几,正色问:“我祖母将你们调到我母亲院中做事时,你们都分别做些什么?”
“主母不许我们插手饮食起居之事,我便只负责弹奏曲子给她听。”紫茎回道。
“我负责一些针线活,以及将一些浣洗衣服送去浆洗房。”红莲答道。
“我,我负责给主母讲一些笑话听,有时候主母高兴了也会让我给她梳发。”那叫绿房的使女明显活泼一些,说到给主母讲笑话时,似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眉眼弯弯含笑。
“我母亲在月子期间,有谁来看过她,或者说她平素与哪些人交好?”谢陵再问。
“主母性子很随和,又没有大家贵女的架子,她在谢府中时与妯娌们相处都很融洽,尤其二夫人十分喜欢来咱们院子里与她聊家常,还会时常带些自己做的点心给主母尝尝,那段时间主母胃口不太好,还是吃了二夫人做的那些点心,胃口才好起来呢!”
谢府的二房主母也便是使女口中的二夫人乃是陈郡袁氏的嫡女,所谓的‘王谢袁萧”四大侨姓,陈郡袁氏也属顶尖的门阀士族,说起来,陈郡袁氏的发迹还是多亏了她的先祖镇西将军谢尚的提携,袁家的先祖袁宏才从平民走入仕途,逐渐将陈郡袁氏发扬光大,成为南朝以来的顶尖士族。
谢陵自是记得这位二叔母袁氏的,袁氏性情爽朗又随和,很有晋时谢太傅的夫人刘氏之风采,所谓的“女中名士,林下之风”用在她身上很是贴切。
所以以袁氏的性情,喜与出身武宗豪强的母亲沈氏交往,倒也不足为奇。
“除了她,还有谁?”谢陵再问。
三名使女想了一会儿,那叫绿房的又似想起什么率先作答:“除了二夫人,沈家的夫人和女郎们也来看过主母,还有宫……宫里的娘娘还赏了些东西来给主母,贺喜主母喜添麟儿。”
“宫里的娘娘?”谢陵又问,“哪位娘娘?”
那绿房再度思忖了一会儿,回道:“奴不敢问主母的事,不过,也知道丁贵嫔娘娘是赐了主母一只红玉镯子,另外还有吴淑媛娘娘,董淑仪娘娘,阮修容,丁充华,好似都送了东西来,对了,还有永兴公主,她也是来看过主母的。”
提到永兴公主,谢陵的心中便是一凛,便问:“她来干什么?”
“她来了一次,倒是没说什么,只赞了一下小郎君与小女郎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说……说郎君长得极像郎主,便无其他了。”顿了一声,又似想到什么,绿房又道,“对了,她也送了主母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一条手链,但那手链却是由诸多如石榴一般的红宝石串成,看上去非常漂亮。”
“那手链现在何处?”
绿房又道:“奴不知,主母并不十分喜那手链,好像是让白芷收了起来。”
白芷便是母亲身边的三名贴身使女之一。
谢陵陡地想到什么,又问:“白芷性情如何?”
绿房思索了一会儿,答:“她并不十分爱说话,但主母很喜欢她,主母的嫁妆以及所有财物都是交由她打理的,奴身为二等丫鬟,与她走得也不亲近,平时只听她行事而已。”
“她是怎么死的?”谢陵又问。
三名使女顿时埋下了头,似极为害怕,还是那绿房迟疑了一会儿,答道:“主母过逝之后,奴就见她有些不大对劲,时常神神叨叨的说有人要害她家娘子,之后被家主拿去问话,在柴房里关了一夜,次日就见她七窃流血死了。”
那死状直到现在,都让三名使女想起来仍有心悸。
“七窃流血?她们是服毒死的,毒药从哪里来?”
三名使女又摇头作不知了。
谢陵顿生怀疑,也不再过问,心中却是有了猜测和计较:也许母亲的这三名婢女根本就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所杀,那么母亲与幼弟的死是否与这三名使女有关呢?还有宫里的几位娘娘?以及沈家派来看望母亲的几位夫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陵与沈家来往都不多,但也知道母亲虽为沈家嫡女,却是自幼丧母,她是由其继母沈温氏带大的,说起来,这沈温氏与蔡夫人蔡温氏还是姑侄关系。
越往深处查,竟越觉得脑中一片凌乱,便也不再往下追问,而是挥手让秋实将三名使女带了下去,吩咐道:
“先给她们安排一些洒扫的差事,与那争芬住在一处!”
“是,郎君!”
三名使女一听,甚是喜出望外,哪怕是洒扫的差事,只要能离开那浆洗房,于她们来说也是天大的恩赐,那绿房高兴得眼泪都快渗出来,连连磕头拜谢。
待秋实带着这三名使女一离开,谢含蕴便走了进来,好奇的问:“阿陵,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你找祖母要这三名使女想干什么?我记得她们曾是祖母安排在你母亲身边的婢女,难道……你在查你母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