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昨晚真的看到妖精了!”
次日一大早,王府偏院,高洋寝屋门前的小院里,站满了人。
此时的高洋,早已没了昨晚夜行大侠的风度,正眼角带泪的跪在院子中央,不远处则跪着满脸委屈的婢女灵儿。
尽管脸上全是泪水,高洋却仍是倔强的昂着头,打量着对面的三位长辈:与他正对面的是满面寒霜的娄夫人,目光中充满着难以消散的怒火;她身后站着的何伯,仍如往常那般,微躬着身子,双目轻合,脸上古井无波;可站在娄夫人身侧的侯景,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却眯成了月牙,明显正强忍着笑意,刚才放在佩剑上的右手,还趁娄夫人不注意时,悄悄冲高洋翘了下拇指。
“唉,看娘的样子,今儿这关怕是难过了”,高洋心中哀叹一声,面上却仍是一副不甘委屈、硬撑到底的表情,就这样一语不发的与母亲对视着。
在这一道道或不屈、或愤怒、或无奈、或暗赞、或惶恐的目光中,小院竟呈现出了一种古怪的沉静,只有院外隐隐传来下人们扫雪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唰——唰——”声,以及枝头偶尔的一两声悦耳的鸟鸣……
侯景这时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份古怪,这让他浑身都有些别扭。他深吸了一口早晨清冷的空气,抬头看了看雪后的朗天,促狭的想着:“这暴雨前的宁静,倒也特别啊……”
“说!昨晚你到底是怎么从房里偷跑出来的?!”
娄夫人高亢的怒吼声,就是这时在院中突然炸响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高洋、何伯未有异样,却是把离娄夫人最近的侯景给吓了一大跳,硬生生被一口气给噎了一下,本能的像是被针扎着屁股般,猛的后跳了半步,片刻,才忽然意到自己的尴尬,抽搐着眼角,嗫嚅道:“大嫂!你……这也太吓人了吧!”
“哟!参军大人,不至于被我这一弱女子给吓成这样吧?!”娄夫人冷冷的斜睨了表情夸张的侯景一眼,转而又略带责怪的道:“你别以为刚才我没看到!叔叔啊,这孩子的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简直为所欲为!从小就是被你们这些父亲、叔伯们给宠坏的!”
侯景的脸上猛的抽动了几下,心中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该扯个由头赶紧离开。
地上跪着的高洋,眼见母亲话头转到侯景身上,刚想趁机向侯景喊冤撒娇,打一套纨绔子弟的“组合拳”,却突然看见娄夫人那凌厉的目光又冷冷的扫了回来,顿时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言。
“怎么着?还委屈你了是吧?”娄夫人的嗓门儿又高了两调:“居然还敢拿妖精当借口?!哼!真亏你想得出来!堂堂郡王府,哪里来的妖精!若真要有,全府,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小妖精!深更半夜,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满府摸黑乱窜!万一染了伤寒,将来不死也是落下个半生残!平时就是太惯着你了!今天必须给我跪足一个时辰!”
“娘!乐儿没骗您,当时真的飞起来好大一个黑影,乐儿害怕……”高洋急忙为自己辩解,说到后来,愈感委屈,索性咧开嘴哭了起来。
“好了!收起你这一套!”娄氏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训斥道:“亏你还知道怕!以后天黑了就老老实实呆在房里睡觉!再敢夜里乱跑,娘就着人将你扔到废园子里自生自灭去!”
“娘亲——”
就在这时,小院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低低的轻呼。
众人一齐寻声望去,却见一个扎着两只羊角笄,白皙精致、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正从院门外探出半个身子来,怯怯的看向院内。
却是高洋的同胞妹妹、高家二小姐高鸢到了。
“鸢儿”,娄夫人怜爱的轻唤了声。自打长女高雩前年嫁与元修移居洛阳之后,娄夫人便愈发疼爱这个次女了。此次见高鸢大清早儿的就过来,口中还呵着寒气,忙心疼的抬手唤过女儿,搂在怀里。
一旁的何伯忙接过高鸢身后侍女递过来的绒披,躬身送到娄夫人面前,娄夫人随手取过,轻轻为女儿披上,又不放心的紧了紧领扣,用略带嗔怪的语气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不在屋里学女工,跑这里来做甚!”
高鸢闻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盈盈的看着娄夫人,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指着一旁跪着的高洋,轻声对母亲道:“鸢儿知道娘心疼鸢儿,可这么冷的天,乐哥儿还跪在地上,多凉啊!他也是娘亲的孩儿呢!”
听到这番话,娄夫人的心像似陡的被揪了一下,一直强忍着的一抹自责与心痛,终于浮现在了脸上。
而此时背对着娄夫人的高洋,却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抬起左手,竖起拇指,冲着高鸢扮了个鬼脸。
而下一秒,待娄夫人再转身回看过来时,高洋的脸上却又瞬间恢复了方才那委屈、倔强的神情,满眶的泪水直在眼中打转,甚至就连跪在地上的一双腿,也在微微颤抖,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
演戏就得演全套!他带着哭音接话道:“二姐儿,莫求娘,只怪乐儿生得丑,不招娘欢喜,乐儿这条命是娘生养的,还给娘也是应当!你不必难过,将来只用记得去后园给哥哥烧把纸钱便好……”说罢,竟伤心欲绝的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番话,竟险些把娄夫人说得掉下泪来,脸上也有了些许内疚与自责。她取过何伯手中的棉衣走了过去,一把将高洋搂进怀里,将他拉了起来,轻轻为他把棉衣裹上,又蹲下身,替他拍去膝上的余雪,轻声道:“不许再说自己生得丑!你也是娘亲生的,这般说是想要伤死娘的心吗?!”
“娘!”娄夫人话语刚毕,高洋就像刚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顺势扑入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娄夫人也是搂过两个孩子,抱在一起。
这一幕母慈子孝的画风,直将一旁的侯景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大张着嘴,愣愣的看着场中的母子三人,尤其是那一副伤心模样的高洋,心中无语得很。
过了一会儿,娄夫人才缓缓放开这对双胞胎,站起身,温柔的牵着高鸢的手,对高洋道:“好了!这件事就到这儿吧,你侯叔今天就要回晋阳了,你陪他好好叙一叙,也好多长些见识”,又俯头对高鸢笑着说:“鸢儿现在去陪娘绣个吉字,托叔叔带给父亲和哥哥,保佑他们吉祥平安可好?”
“好!”高鸢脆声声的答道。只是在牵着娄夫人的手时,微埋下头,冲着对面的高洋挤了一下眼睛,嘴角浮上一抹得逞后的笑意。
娄夫人牵着高鸢转身,示意还在一旁跪着的灵儿起来跟上,然后对侯景微微一福道:“有劳叔叔了!”侯景忙抱拳躬身回礼。
眼看母亲要走了,高洋心中涌起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想一把扑进侯景的怀里,门口处却又传来娄夫人淡淡的声音。只听她看似随意的对何伯吩咐道:“一会儿着人将乐哥儿房间的窗子,改到前面来,后面那扇就封了吧,以前没发现,那窗朝向不好,迎风,别让他再着了凉!”
“诺!”
不是吧!
高洋心中顿时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