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遭,校尉的神情便更坦然了,声音也提高了些,他起身后躬身说道:“长孙顺德大举围城,兵势浩荡。义井内少粮秣,外无救兵,久困之下,其城难保。城破之日,三军溃散,到那时,大王失地失势、无兵无卒,如何能保住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为大王思忖,真像是坐在火山边上那样危险啊!”
这几句话说得李幼良心惊肉跳。校尉的话虽然不多,可给他描绘出一幅悲惨的图画。那幅图画中的情景也不是校尉故意制造出来吓唬他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生活逻辑的发展演绎。如果目前的景况不改变,那些情景马上会一幕幕地展现。
想到这里,他心头十分痛楚,精神顿时颓唐起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站立在面前的校尉说道:“这些我也知道,只不过就算是我现在请降,李世民日后也一定绕不了我的。”
校尉见了李幼良的神情,心中有了信心。他继续说道:“眼下,凉州危机四伏,我军不能再硬撑下去,要设法缓和这个局面。我们与长孙顺德谈判请降,至少可以延缓或减弱他们的进攻势头,无论谈得成谈不成,总是个缓兵之计,能使我们争取到时间。等待天下局势发生变化。”
听到这里,李幼良不由得连连点头。
温喜接着道:“就算请降,我们也的坚守两条准则:其一是凉州城不能丢;其二是大王麾下的兵马也得千方百计地保住,至少不使它损失过大。守住地盘,有了实力,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则会大祸降身。因而,大王的种种考虑与安排,当遵从这两条准则,有利的则实施,有碍的则摒弃,千万不能再犹豫了。”
李幼良心中暗暗赞同温喜的分析,尤其是他提到的地盘与实力,这确实是至关紧要的。他望了望其他几个亲信,低声说:“温喜将军所述,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都频频点头。
那员校尉苦笑道:“大王,温喜将军的提议,末将也是赞同的。只是眼下这个情况,末将担心长孙顺德不会按我们的意愿跟我们谈。这一仗他们胜算在握。若双方谈判议和,他们一定会提出许多苛刻的条件,让我们无法接受。因而,在目前的情势下,末将以为,谈成的可能性极小。”
“那??????依你的意思,是不用去跟他们谈了。”李幼良试探地说道。
“不,正相反,末将以为明知谈不成,也要去,即使无诚意,也要有耐心。要一步步磨,一步步退。尽量拖延时间,一可以安定军心,二可以等待天下有变。”校尉说。
李幼良摆了摆手,对自己的那几个亲信说道:“行了,行了,你们的意思孤王都明白了,你们请回去继续指挥作战吧,也别在众人前提及今天议论的事,千万千万。这件事让孤王想一想,静静地想一想。明天吧,明天咱们再议,再议。”他像是在答复那几个部下,又像是自言自语。
温喜等人互相望了望,只得起身退出。
第二天早上,事情果然发生了变化。一件偶发的事情使犹犹豫豫的李幼良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清晨,李幼良像往常一样,披挂整齐,在数十名卫士的簇拥下出去巡视。
在十字街口就遇到一支熙熙攘攘的队伍,押着二三十名蓬头垢面的囚徒推推搡搡地过来,街口站着几名围观的百姓。那些囚徒都穿着肮脏的军服,反绑双手,粗粗的麻绳将他们连成一串,拴成长长的两溜。那支队伍的头目,一名军司马见到李幼良,赶上前来参见。
李幼良骑在马上,皱起了眉头淡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军司马躬身答道:“是些逃兵,被末将截回。温将军命令末将把他们斩首示众。”
李幼良望了望那两溜逃兵,低声问道:“温喜让全杀了?”
“全杀,温将军说这两天逃兵越来越多,不多杀几个怕压不住。”司马小声答。
李幼良无奈地“嗯”了一声,提起丝缰刚要走,就听得那队列中一个声音高喊:“大王救命,大王救命,我是田富,我是田富啊!”
“田富?”李幼良一怔,目光向那两排囚徒转去,终于看到一个人伸长了脖子在向他喊叫。
李幼良用马鞭一指,对身边的侍卫说道:“去,把那个人给我押来。”
两名侍卫一起说了声“遵命”,然后快步走到队伍中把那个人从一溜长绳中解下,推了过来。
李幼良看了看围观的百姓,厌烦地挥挥手。侍卫们会意,让立刻去把那些百姓驱散。
李幼良又望着马前的那个小伙子,见他左脸颊上淌着血,两个膝盖都磨烂了,浑身上下都是尘土、血污,像个脏猴子,可模样还与以前不差多少,黑黑的圆脸,结实的身躯,便低声地嘟哝了一句:“田富,你怎么也当逃兵了?田贵呢?”
田富“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向李幼良连连叩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王饶命,大王救我。”
田富和田贵兄弟俩,都是李幼良的家仆,从小就给李幼良喂马、打杂,望着眼前的田富,李幼良怎么也想不明白田富怎么也会当逃兵,这孩子从小就跟着自己,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今天怎么也会冒死弃他而去,这件事太奇怪。他必须得问个明白。
“田贵?在??????也在里面。”他低下了头,马上又抬头急着说道:“大王知道,田贵从小就是跟着我的。这回是我逼着他跟我跑的,他本不想跑,他该没罪的。”说着,他嘴一努,把头转向那两溜逃兵。
随着他的示意,李幼良的目光仔细地搜寻着那两溜囚犯,果然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在张望。那人碰到他的目光,赶紧羞惭地低下了头。
李幼良心想:“好啊,兄弟俩赶到一块儿来了,这两个不长进的东西,白白辜负了自己的栽培。”
他心头的怒火往上蹿,狠狠地骂道:“好啊,好啊,你还有脸来求我,这些年本王对你们不薄,你们竟这样报答我,真是丢尽了我的脸,你们这两个怕死鬼,胆小鬼,都给我去死吧!”
跪在地上的田富听李幼良骂他兄弟俩是“怕死鬼,胆小鬼”,便抬起头倔强地对李幼良争辩道:“不,大王,您说得不对,田富是不是胆小鬼,怕死鬼,您该清楚。这几年跟您打了多少仗,哪一仗身上不见红,伤疤摞伤疤数都数不清了,小人没给大王丢过脸,我弟弟也一样。如果大王怪小人是贪生怕死,那您立马砍了我,小人眨一下眼睛便不是一条汉子。”说着,他梗了梗脖子,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头。
“大王,弟兄们这不是逃跑,是要回家,回我们的老家。这儿又不是关中,突厥人正在关中屠杀我们的乡亲父老。我们却在这自己人打自己人,我们不想死在这,死也要死在我们的家乡。大王,我愿意为您去死。但不愿意死在自己人手里,我们要回去跟父老乡亲守在一起、死在一起。”
田富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边上押解他的士卒中不少人都听得低下了头。
这番话说得李幼良张口结舌,他没想到那个过去的小马倌这张嘴竟变得这般厉害,他不知该怎样批驳他,可是在大庭广众下又不能一言不发。他无力却大声地喝道:“你,大胆!你,一派胡言!你们懂什么,军国大事你们懂什么!是谁教唆你胡说八道的,是谁?”
田富今天也豁出来了,他想反正是一个死,他得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也算自己尽了一份主仆之谊。因而他一点不畏惧地答道:“大王,没人教唆田富,田富也二十四岁的人了,这些道理还懂。这些话也不是我田富一人在说,大家都在说,大王您是听不到罢了。大王啊,我田富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这仗是不能再打了,人心都散了,今天我田富不带人跑,明天别人也会带着我田富跑的。”
“好,好,你的话说完了吧??????,把他们带走吧,快带走吧!”李幼良气得发抖,嘴唇微微哆嗦着,他万万没有想到像田富这样的忠诚部下竟也会会背叛自己,会这样对自己说话,这真是乱套了,全乱套了。
那名军司马答应了一声,朝身边的兵卒挥挥手,两个士兵就拉起田富,推着他往回走。
刚走两步,李幼良在马背上喊道:“不要杀他们!”
两列逃兵听得此言,纷纷跪下磕头,有的哭有的叫,不过都是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感谢大王的恩典。
这情景深深刺痛了李幼良。他木然地骑着马往前赶去,在马背上想着田富刚才的话:“人心散了,这仗不能打了。”
“是啊!这仗要是再打下去,只怕自己手下的士卒也会要了我的命的。罢了,投降就投降吧!至少不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可是谈判一定不会顺利的,正如周校尉说的,长孙顺德胜券在握,根本不会答应自己的条件的。”李幼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