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不愧“神通”之名,果然神通广大,他进来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把一个满腹心事愁肠百结的武德皇帝屡屡逗得哈哈大笑。连一旁伺候皇帝的内侍臣赵雍都不禁暗自称奇。
武德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食指点着坐在他面前的李神通道:“你这个人呐,自小淘气的毛病便是改不了,都是堂堂郡王了,整日里不干正事,走东家串西家听壁角,上至宰相下至**品的小吏你都不肯放过,真有你的你就不怕别人弹劾你不务正业?”
李神通笑道:“臣弟本来便不务正业,这还用人弹劾么?大不了这个九卿之首不做了,还乐得清闲呢那些个文臣的花花肠子臣弟弄不懂,什么退居山野养望林下,臣弟没那份闲情逸致。王爷我照当不误,俸禄我照领不辍,事情么我是能躲则多,多清闲,多自在?像他们那般整日埋在事情里面,忙得四脚朝天,又有什么意思?臣弟没那份心思,找那好玩的地方又有乐子的去处,喝酒下棋看歌舞,身边再有这么几个女人做伴,说句恕罪的话,陛下就是拿江山社稷跟我换我都不换”
武德皇帝沉默了一会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不用绕那么大的圈子。”
接着他又道:“大位授受,史上可有前例可依?”
李神通想了想,道:“陛下可先下敕宣布退位,仿汉高祖太公例,称太上皇帝,而后太子登基即位为君,如此则诸事定矣”
李渊抬头看了看自己这个荒唐顶透的草包堂弟,缓缓道:“你说得也对,事情让别人去做,咱们还说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事?????”
接着他沉思半晌,道:“其实一个名份,朕也不在乎了。不过说来说去,朕总归还要见见那个逆子,总要和他说清楚了才好,否则这么糊里糊涂的,朕不欲为天下人笑”
东宫显德殿上李世民正在和伤势未愈的杜如晦谈论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内战。接到皇帝的旨意李世民道:“杜公,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
然后又对左右的侍卫道:“去赵弘智府上传话,让他在玄武门边等我”
杜如晦愣了一下,随即领命。
李世民身材挺拔,两腿颇长,步子迈得大,杜如晦身上有伤,跟在后面颇为吃力。不多时李世民发觉了,这才将步子放缓,笑道:“一时着急,忘了杜公身上有伤,人这习性当真要命,纵然想改,也都是刻意为之,不知不觉之间便本相必露,在军中待得久了,无论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似乎时间总不够用似的这毛病一时半会恐怕不好扳。”
杜如晦淡淡一笑:“行动坐卧是小节,不碍的,只要军国大事审慎稳重,吃饭走路略快些也算不了什么”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李世勣可有消息?”
杜如晦道:“殿下放心,程知节派人传信回来了,李世勣已经奉诏,正在部署军队准备去拿王先胡。”
李世民笑道:“世勣肯奉诏山东无忧了”
杜如晦笑道:“古人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世勣便颇得此中三味。当年在李密帐下,事未决诸将皆向前,唯世勣立而不语;待事决,诸将皆默然不敢当其任,唯世勣领之。此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晓进退,明起倒,多年勤慎练达恪守臣道,殊为难能啊”
说着他嘴角带着笑意道:“那年李密身死,世勣为其备棺裹,后来他对左右说,做一天臣子便要尽一份心,这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一个道理”
李世民闻言扑哧一笑,叹道:“看来有机会,我还要好好领教一番才是。”
杜如晦沉吟了一下,道:“内战在即,殿下准备怎么对付楚王?”
李世民想了想道:“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一仗不仅关系着长安的安危存亡,也关系着天下能否太平百姓能否安乐。这些日子我脑子里满都是军事,其他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有时候想得头发痛,你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来听听,决策之前集思广益,便不容易出差错”
杜如晦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殿下入主东宫,到目下为止不足一月,值此朝野瞩目的当口便逢内战,心中自然难安。这一仗打赢了还则罢了,若是输了,且不说朝廷面临迁都之危,殿下的名声威信,顿时将一落千丈。因此这一仗不仅关乎朝廷安危社稷气运,同时还干连着殿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臣以为,这一场战事表面上看虽是军事,然则实际上打的是人心”
“哦?”李世民一愣,不由得停住了步子。他回头看了看杜如晦,笑道:“杜公请明言”
杜如晦笑了笑道:“李承明的檄文我看过了,他所说的战后田不加赋,户不抽丁就是在和殿下抢人心因此殿下应该马上下旨卫府不再征发,非但不能征发,而且还要减租免赋,停征府军两至三年,无为治庶与民休息,善自经济将养民生,蓄国力,得民意。”
李世民听了笑道:“你说的这些眼下虽无益于破敌,却也是谋国之言,我当会相机处断,只是若要两全其美,却是强人所难了??????”
正说着,他却猛地收住了话头,似是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不断变幻,默默前行不语,杜如晦看了看他,却不多问,径自跟在身后。
走了片刻,二人已然出了东宫。杜如晦目送李世民上马向太极宫驰去,然后在随从的扶持下登上马车。
紫宸殿里武德皇帝默默注视着躬身战立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此时的李世民一身储君服饰,面容安详神色泰然地站立在殿中,浑不似初四日夜间那副满脸杀戾须眉皆裂的嘴脸。武德心中明白,李世民此刻的神色并非出于谦恭孝顺的本心,而是来自于已经掌控一切的自信。他暗自叹了口气,苦笑着听李世民款款陈词。
“儿臣自知父皇心中忧虑,天下可马上取之,却不可马上治之。前隋炀帝大业之前南征北讨,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位之后穷奢极欲黩武擅兵,最终社稷崩坏身死国灭,殷鉴不远,父皇所虑,也正是儿臣心中所想。同样的话,赵弘智也曾经和儿臣说过,儿臣以为他说的也确有道理是以今日见驾,儿臣带了他来,为的便是让他在一旁做个见证”李世民情态恳切地道。
武德漫不经心地问道:“哦,见证?你要他见证什么?”
李世民长长吸了一口气,坦然道:“世民所为之事,后世史笔如铁,自有公论。我欲让父皇知晓的,欲让赵弘智见证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武德皇帝微微一笑:“想说什么话便说吧,现在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必多费罗嗦”
李世民抬头凝视了父亲良久,开口道:“世民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弟弟,不是一个好兄长,但世民定会是一个济世安民的好皇帝我大唐决不会如秦隋两代般二世而终世民能统帅大军平定四海,亦能偃武修文大治天下。”
武德皇帝点了点头:“你倒是豪气干云啊这件事情,朕想了许久了。朕以往不允你做储君,是因为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也是朕一直以来犹豫不决,这才酿就了玄武门的祸患。事情已然如此,此刻朕若是再不允你正位,便是与江山社稷致气了。近来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朕颇有感触??????”
他两眼迷茫地顿了片刻,继续道:“朕老啦,很多事情深感力不从心了现下突厥大军南来,天下灾变在即,朕自认没有那个精神去治理这内忧外患了。这副挑子目下也只有你来挑了”
他住了住,又道:“不过,朕这里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听不听便在你了”
李世民躬身道:“儿臣恭聆圣训”
武德道:“皇帝位子在旁人眼睛里或许高不可攀,可只有爬上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才明白标风凛冽之寒,并非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天下人皆可肆意,为君者却须时时刻刻提防警醒,时时刻刻遵循礼法,因为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样,其一言一行均要传诸后世为历代子孙所效仿的。从这上面说,皇帝有些时候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做了皇帝,便要有做一辈子牢狱的准备,这一层,莫怪老父亲没有预先提点你啊”
李世民愣了愣,张嘴正欲答话,武德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这些话,你现在或许还体味不出滋味,不碍的,慢慢来吧”
他看了看李世民,道:“你去中书省传朕口敕,由尚书省礼部择一吉期,朕向天下臣民宣示退位敕,仿汉高祖父例称太上皇帝,你也择个好日子,在太极殿正式垂朝称制。”
李世民当即跪倒叩头道:“父皇健在一日,儿臣万不敢在太极殿称制,太极宫乃父皇久居之地,不可轻移,儿臣但于东宫梳理军政则可”
武德疲惫地一笑:“这恐怕不合适吧,新皇即位,不在宫城正殿称制,于礼不合,外面也会有人说三道四。本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一家人已然是全天下的笑柄了,大位授受上如此草率,岂不更是荒唐?”
李世民道:“圣人行礼法,是用来教化人心的,天下安危百姓福祉,却不是区区一个礼字所能限的。只要国泰民安,天下臣民便会衷心拥戴朝廷,有谁会因皇帝在偏宫理政而耻笑皇家?若是天下板荡黎民困苦,人君即便尽复周礼又能济何事?”
武德想了想,点着头道:“若你执意如此,朕也不再坚持,但愿你能做一个好皇帝,但愿你??????”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将来能做一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