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昭燕虽不愿去就医,但在曲瑶发的拉扯下,还是去见了那位住在素成轩的段大夫。
岂料当她们进了素成轩后,却见一屋的桌翻椅倒,一地的碗碎杯裂,药材和丸子撒得到处都是,分不清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地方。
朱柳庄一天之间就翻了天,只怕庄内的住客也要受些牵连。
曲瑶发想得心中忐忑,四处搜寻之下,终于发现了段大夫的踪影。
原来这位名闻遐迩的段大夫此刻正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而任凭秦朝星如何哄他,这段大夫都不肯出来。
秦朝星忍不住道:“咱们又不会害您,您又何苦躲在这儿?这大老爷们不好好地站在这儿,非要钻床底下,不是让这两位姑娘看笑话么?”
段大夫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一边摇头一边理直气壮道:“不去不去,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他似是被外面的厮杀声吓破了胆子,又似是被刚刚的骚乱给摄住了心神,任秦朝星怎么苦口相劝也不肯出去。
秦朝星忍不住一个头两个大,几乎想把一只铁臂伸进去,然后把这倔脾气的大夫给拽出来。
眼看他就要动粗,曲瑶发连忙挪到他的身侧,将他轻轻一推。
秦朝星走开之后,她便径直躺在了床边的地上,笑盈盈地朝着段大夫道:“段大夫可还认识我?”
段大夫瞥了她一眼道:“我当然认识你了,你是前几日被抬进庄里的曲姑娘。”
曲瑶发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您能不能出来看一下荣女侠的伤势?”
段大夫好奇道:“她是和你一样伤得快死了?”
曲瑶发道:“那倒不是,只是她断了手筋,使不上了力了。”
段大夫道:“这又不是什么湿毒急症,你找我作甚?”
曲瑶发却苦笑道:“段大夫只需看上一眼,告诉我能不能治,若是连您都治不了,那我也就死心了。”
段大夫们闷声闷气道:“那我若是执意不出去么?”
曲瑶发苦笑道:“那我只好做一件对不起您的事儿了。”
话音一落,段大夫冷笑道:“你们这些江湖人就爱得寸进尺。刚才就来了一群人打砸了我这药庐,若非我躲到床底下,只怕他们连我都要揍。如今你又不思报恩,反逼着我去救人。我若不肯治她,你是不是要绑我出去?”
曲瑶发却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绑你,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只怕你不会喜欢看。”
她说完这句话,便对着秦朝星等人使了个眼色,似是想让他们带着荣昭燕去外面等候。秦朝星倒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只看了这么一眼便明白过来,立刻拉着荣昭燕和另外几人去了外面。
曲瑶发待他们走后,才把想做的事儿做了出来。
她一伸直,一叹气,竟要把这水绿印花的衣裳解开一半。
她里面那件赤色鸳鸯肚兜根本裹不住这雪白丰腴的身段,所以这一解就差点露出一痕雪脯来。
段大夫窘得满面通红,连忙转头避开,可避着避着,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瞧了几眼,边瞧还边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个正经男人……”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仿佛被什么人给掐住了脖子一样。
原来曲瑶发解开这一半衣裳,却不是为了一泻春光,而是为了方便她解开缠在肚子上的
麻布带子。
她一开始解,段大夫便急声道:“你是疯了不成,伤还没好全解什么带?”
曲瑶发却淡淡道:“我的命是荣姐姐废了一双手才救回来的,你若不去看她,我便只好拿命赔给她了。”
话音一落,曲瑶发竟已把麻布绷带完全解开,下一步就要去拆她伤口的线。
她只要把这些线一拆,这好不容易有些好转的伤势又要排山倒海般压在她身上。
段大夫立刻发出一声断喝道:“且慢!”
曲瑶发这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是何等疯狂之事。
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喜乐都聚在了她的眉间和两靥。
段大夫眉峰处挑起了一道青筋,道:“你一定要逼我出来?”
曲瑶发秀眉微扬道:“我怎么会逼你?我只会伤我自己。”
段大夫却冷笑道:“你的伤是我亲手包扎缝合的,命也是我拉回来的,可你现在想让自己伤势复发而死,可不就是在逼我?”
曲瑶发笑道:“我真不是在逼你,我只是在赌。”
段大夫奇异道:“赌什么?”
曲瑶发道:“赌‘刀下藏针’段知微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赌你不舍得看我死在你面前。”
段大夫气哼哼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
曲瑶发笑道:“那你到底让不让我得逞?”
她笑得仿佛有些孩童般的狡黠和得意,可又带着些少妇的妩媚与风情,这种独特的结合仿佛赋予了她一种鲜活而又奇异的魅力。而在这样的魅力之下,她的一双星眸仿佛比嘴唇更擅长说话。
段大夫看得一愣,随即恨恨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他顿了一顿,又气呼呼道:“我就让你得逞一回,下不为例!”
他说完这话就钻了出来,仿佛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是如何理直气壮地躲在床底下的。
曲瑶发这便缠好绷带,整好衣衫,请了荣昭燕进来。段大夫把过脉,看过手后,竟一改面色凝重,满面欢喜道:“这断得好,断得该啊!”
秦朝星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呢?”
他刚想上前理论,却被曲瑶发瞪了一眼。
她即便连瞪人也是风情万种,秦朝星被这么或嗔或怒的一瞪,却是一番心火都消了。
荣昭燕却疑惑道:“敢问段大夫这是何意?”
段大夫侃侃而言道:“程秋绪的药库里有一味山阴续筋膏,专用于治断骨、续断筋。可这筋脉需得完全崩断,此药方能见效。你这手筋断得奇,也断得妙,施用此药之后,有七成把握能再度恢复。”
荣昭燕几乎不敢相信,已骇然无比地僵在了原地。
一旁的曲瑶发却冲上来道:“此话当真?”
她看上去简直比荣昭燕还要欣喜,一双秀眉都似要展翅而飞了。
段大夫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荣昭燕道:“你以后或许还是有机会碰弓箭的。”
话音一落,荣昭燕只紧紧握住了段大夫的袖角,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曲瑶发在一旁听着,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到那药库里,可她一看到荣昭燕的反应,却是心一颤,眉一抖,就连眼角也泛起了几分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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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央挖了一夜的坑,葬了一些无辜惨死的老幼之后,便随便找了间屋子进去睡了。
叶深浅也陪着他挖了许多土,也一身灰头土脸地躺在了一张大床上。
可这一夜他们就这么躺了一夜,谁也没说些撩人的话,更没做些撩人的事儿。
叶深浅之前打了那么多的黄腔,可真正躺在白少央身边的时候,却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看白少央的眼神并没有一点情/欲掺杂其中,仿佛只是一个寂寞的旅人,想在凄风寒夜里找个同样寂寞的人躺在身边,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的孤独。
可这却是白少央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叶深浅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叶深浅在平时像是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可真正躺下来的时候,他却沉得像是一块石头,呆得像是一根木头,不但一点都懒得动弹,而且还有股饱经沧桑的疲惫感。
白少央忽然觉得这人是不是藏的心事太多,多到只能用贱笑和贱话来掩饰?
也许现在的这个他才更接近真实的他——不爱说话,不爱动弹,甚至不爱微笑。
就这几样结合起来,叶深浅简直比白少央还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头。
他正这么想着,叶深浅下一刻便冲着他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白少央笑道:“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我有什么看不得的?反正你也不会被我看得少一根头发。”
叶深浅笑了笑,道:“你想不想知道程秋绪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白少央却道:“不是很想。”
叶深浅笑道:“你真的不想?”
白少央道:“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这道理你不该不明白。”
叶深浅忍不住撇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白少央淡淡道:“胆再大也包不了天,只能让别人把自己给包了。”
叶深浅笑道:“可你现在却找人把程秋绪给包了饺子。”
白少央笑道:“他们能来,是因为朱柳庄一灭,便会有好大一堆地盘等着他们来分,而且我也同他们商定,一旦攻下朱柳庄,这庄内的财帛他们便可得八成。”
叶深浅诧异道:“两成?”
白少央叹道:“两成也不错了,毕竟他们是主力,我不过是打个下手罢了。”
叶深浅笑道:“可若不是你找出地图,吸引精锐,只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攻进来。”
白少央苦笑道:“你这人真是奇怪。”
叶深浅笑道:“我奇怪什么?”
白少央苦笑道:“你平日里总说要和我好,如今我在你身边躺平了,你却成柳下惠了。我总在想,你是不是从未和人真正好过?”
叶深浅笑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白少央笑道:“你若肯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他转头看向叶深浅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眼底仿佛含着一片星光。
一片能容得下这白少央一切小心思的星光。
叶深浅笑了一笑,面上淡淡道:“我活了二十六年,爱过两个人。第一个人在我腰上砍了三刀,几乎把我砍成两半。第二个人把自个儿犯的罪都栽赃给我,让我进了大狱,受了十六种不同的刑罚。我被人救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法子把那人送进大狱。”
他转头看向一脸愕然的白少央,若无其事地轻轻一笑道:“我就只和这两个人好过,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