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一怔,黎湛的双手环在她的胸前,让她动也动不得。她的后背抵着黎湛宽阔而结实的胸膛,感觉到他的下巴轻轻地抵着她的头顶,她却半点也不敢大声呼吸。
她生怕自己一动,黎湛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她的眼眸不住地四望,仿佛想要求助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在看,脑子一片空白。
她只觉得黎湛的怀抱温暖而安全,仿佛一个值得她任何时刻想要停靠就能停靠的港湾。她很想很想就这么全然放松,把自己浑身的力量都交给黎湛。可她却忽然有些害怕。
她怕这一切的美好都是假的,她怕她忽然将黎湛放在心上之后,又会像前世那样忽然从一个世界消失,跑到另一个世界,再也想不起来黎湛此刻的容颜,记不得任何关于黎湛的事情。
“也许我有些相信你说的什么姬氏一族圣女的传说了……”秦无衣忽然道。轻声地,好像在耳语,却清晰地传入黎湛的耳朵里。
爱上一个人,便会忘记前尘,忘记那个自己爱的人,忘记爱的人的所有,忘记和爱的人的所有记忆,重新归零。
重新开始。
她忽然有些肯定,前世自己在那家公司见到那个男孩儿的那一瞬间是动心的,真的一见钟情了。所以她才会回到家,不过回想了一下那个男孩儿,将自己一整天奇怪的情绪整理,最后确认自己爱上了他——就是那么确定的一瞬间,她的记忆就被洗空了,落入一个陌生女人的子宫,降生在这个陌生的大陆。
成了秦泱的公主。
尽管每次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她很想在梦中回忆起那个少年的脸,却是徒劳。她只记得他的白色衬衫,精神的寸头,和笑着的满口白牙。
可,太多工作的白领都是这样的打扮,哪里有独特的他的印记在她的脑海?没有了。
特别是最近,面对黎湛的时候,她的心情复杂而又奇怪。她对于美男,向来是没有抵御能力的,这一点她很清楚。早在秦泱的时候,她就经常为了看所谓的美男抓了小琴偷偷跑到前朝去。可这回不一样,是黎湛不一样。
黎湛的容貌身形无可挑剔,换句话说她从来也没见过一个男人能有他这样容貌气质全然合一,完美到无可挑剔。他身上永远清雅的气质也同别人不一样。
但她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找到一个总裁一样霸道坏坏痞痞的男人,这样对方吃起醋来,一定很可爱。
可是黎湛,他的性子很淡定,很温和,淡定到她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的情绪稍稍有些波动,温和到她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他失了分寸。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秦无衣,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自信无疑,甚至可以潇洒地面对战北冽炼秋霜这样十恶不赦的人物,也可以淡然地在生死之间做出正确的选择,挥着自己的一柄小小扇子外加一把小小匕首,黑发飞舞间黎湛都错了眼。
可就是这样的秦无衣,面对这样一份过于完美的爱情,却忽然间有些慌乱。
但这不能怪她。
前世是个孤儿,在福利院中因为长得漂亮性子乖巧而被院长特意关照,却在同龄人之间受尽了排挤,无人的时候总是被人欺负。
不是没有人来领养她,可以说,每次有人要来领养,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她,她那美丽可爱乖巧的样子,让人分外喜欢。可最后被领养的往往不是她——总是有人造谣这般智慧的她,曾经从领养的人家那里逃走,更有人怀疑她会否太过优秀而被亲生父母寻回。
每次站在福利院的门口,或是趴着房间玻璃窗前,看着被领养的孩子对着自己得意地挤眉弄眼,秦无衣心里反而很平静。也许不被领养也是好的,在福利院待到成年,她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一个人习惯了,她不知道两个人一起生活是什么概念。甚至害怕交朋友——那是曾经。
那时候她上学很用功,从小学到大学除了几次生病发烧,几乎从来没有从第一的宝座上下来。可这样优秀的孩子,却因为一张漂亮的脸蛋和可怜的身世不被人看好,总是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认为她靠的,不是实力。
不是没有男生接近她,可最后都被她的高冷而吓退——她不是高冷,她只是学不会人际交往,在没有爱的环境里长大,她不敢轻易相信爱。
黎湛轻轻地拥着秦无衣,感受到她浑身的僵硬,暗暗叹了一口气,才欲将她放开,感受到黎湛动作的秦无衣却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黎湛。
黎湛就这么僵硬地伸着手,被秦无衣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不敢置信。他低头惊喜地看着埋在自己胸前的秦无衣,她这是在主动投怀送抱么?
不得不说黎湛有些激动。
他原以为秦无衣浑身僵硬,是在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无言的爱。
他不善言辞,他怕吓着她,所以总是小心翼翼。有时候情不自禁,过后看到吓着的她和忽然变得尴尬的气氛,自己心里也内疚。
但现在看着胸前抱着自己的秦无衣,这,算是她的回应?
黎湛伸手缓缓地意欲合上,将秦无衣再度抱住,却听到秦无衣凉凉的声音:“别动。”
黎湛苦笑地僵立着,都送上门了还不让给抱,这是多不划算的事情?何况她抱得这么紧,少女的芬芳尽在鼻息……
黎湛偷偷地闭眼调息,才将气息稳定下来。该死的是谁说过他面对万事皆可从容?明明刚才是他想撩她,想不到最后却是被她反撩,却不能有下一步动作。这份苦,充分地告诉他一件事,以后撩秦无衣之前,都得想想后果,自己是不是把持得住。
近来敢渐渐靠近秦无衣的某啾躲在暗处偷偷地拿它白色而毛茸茸的小爪子捂着嘴偷偷地笑,那眼中的幸灾乐祸,让黎湛恨不得一把拍死他!
寅生早在承云殿外的大榆树上睡着了——哪里有黎湛,哪里就有他。不远处的冬欣殿灯光一灭,那是黎豫和左贵嫔也睡了——左贵嫔近日渐渐有些妊娠反应,甚至闹到半夜也睡不着,可把黎豫急坏了,这不,夜夜都陪着,别的宫里也懒得去做戏了。
彼时还有一个宫里的人没睡,那就是害喜害得比左贵嫔还严重的王后秦绿萝处。又吐了一阵子的秦绿萝靠在引枕上,面色都白了许多分。
雪竹在一边看着那叫一个心疼:“王后老是这么吐着可怎么得了?不是说有些怀孕的吐得不厉害么?怎么到了王后这儿,就好像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似的。”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雪盏在一边处理秦绿萝吐出的秽物,然那痰盂才又放下,秦绿萝忽然胃里一个翻腾,雪竹赶紧抢过痰盂递到床边,雪盏扶着秦绿萝。然秦绿萝只痛苦得干呕了一阵,什么都没有,却将浑身的力气都快掏空了似的。
她瘫软在引枕上,无神的眼眸盯着前方:“从前总想着跟母后闹,闹她不愿意给我和吕芳的事情,现在才知道母后的良苦用心……当初,她怀着我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秦绿萝近来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伤春悲秋的秦泱嫡公主,也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关系,思绪愁烦,许多时候还会暗自垂泪。
“王后,难过就别说话了……”雪竹紧紧地扭着眉头,轻轻地抚着秦绿萝的后背。这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王后的身子可是会垮的呀。
因为这肚子里的孩子,王后有人的地方能不去则不去,近来渐渐地连请安也只是让人坐坐便走了。看这情形,未来渐渐地得免了这请安了,连太后那儿都不得去。
可不去,又会被人怀疑。这肚子渐渐大起来,是个人都会怀疑的呀……
“你们不晓得,我近来越发思念母后了……”秦绿萝却忽然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多日来沉默寡言,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敢说说这样的话,等天一亮,她便是天黎的王后,端庄而矜持,该是下人的就得是下人,该呵斥该打骂的同样得呵斥打骂,否则任何树立一国之母的威严!
“王后……”雪竹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秦绿萝了?自从那回在秦泱她办事不利,王后对她的态度便冷淡许多,有时候更是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然而秦绿萝却并没有回应雪竹的关心,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想吐露的心声吐露:“母后她在梦里告诉我说,有些事情不能坐以待毙,要靠自己去争取……”
雪竹心惊,抬眼发现秦绿萝的神情不对——不,这不是那个她熟悉的绿萝公主,不是那个只会作诗画画喜欢吕侍卫的绿萝公主!
秦绿萝忽然看向雪盏:“既然一切都是因为我肚子里的这块肉,何不除了它?!”她用的是它,不是她,或者他,不是因为她不确定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只是因为她现在恨这块肉,甚至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不是因为它,她现在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这后宫的女人争宠,而不是任那个男人只在冬欣宫逗留——秦无衣处用膳,左爰处安歇,不过午膳方到被的宫殿去逛一逛,也就走了,却从来不踏足她的坤安宫!
她这个王后,就是因为这块肉而形同虚设!那些来请安的女人们看似在向她请安,实则乃是尽尽义务,近日来的人越发少,更多的都到冬欣宫拍马屁去了!
属于王后,一国之母的荣耀,她不仅没有享受到,而且因为肚子里的这块肉成天的缩在坤安宫,还受尽人背后指指点点!
所以她要毁了肚子里的这块肉,永绝后患!
雪竹乍一听这话,顿时吓得不行。
“王后,这可不行。”
说话的是雪盏,而且语气中不再似平日里的那种温和恭敬,反倒带着一丝冷硬和强势。雪竹后知后觉地看向雪盏,捕捉到雪盏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雪盏你……”
雪盏分外冷漠地看着秦绿萝,随后将更加冷漠的目光看向秦绿萝明显隆起的小腹:“这个孩子,无论如何必须生下来。您不要他,但他却可以大有用处。您忍一忍,往后的日子您继续听我的,保管您富贵常来,荣耀无限。”
雪盏较好的面容因为她的冷漠而显得分外僵硬,她的眸光冷漠得仿佛没有生命。她的声音本来柔和,是最会骗人的那种,然而她说出的话,却让秦绿萝气得发抖,气得咬牙:“自从当日发现了它,你就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了!你还保证杀了小琴,杀了秦无衣!可现在,你的承诺,一个都没有实现,没有!”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嗯?”秦绿萝忽然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子,狠狠地等着雪盏,眼中泛着深深的红血丝,“现在的我,你看看,我现在除了一个莫须有的王后头衔,哪里还有半点王后的样子,嗯?成天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许去!明日的春猎,如果没有肚子里这块肉,跟着大王去行宫的就该是我!王后!”
秦绿萝愤怒地指着冬欣宫的方向:“她,那个可恶的秦无衣,她凭什么去?嗯?凭什么?当日大婚的时候你不是没看见,黎湛是怎么羞辱我这个王后的?婚礼之上,秦无衣也一同受了拜堂之礼,黎湛他那么温柔地对秦无衣,却让我这个王后当众出丑!”
秦绿萝的愤怒让她忽然浑身颤抖,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指着冬欣宫的方向,仿佛如果此刻秦无衣在跟前,她的指甲,会狠狠地捅进秦无衣的胸口去!
“洞房花烛夜,那是属于谁的洞房花烛夜?!嗯?除夜是她秦无衣的!我是王后,可笑,我是王后!王后被赶出洞房,却让一个小小的媵侍上了他的床,这在恒源大陆五洲十国,千百年来闻所未闻!可本宫让你们杀了她,你们竟然一次都没有成功,为什么?!”
“王后,您得冷静……”
“我怎么冷静?!你要我如何冷静?!”秦绿萝猛地收手指向雪盏,“都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让我早早地将孩子打了,这一切都不会存在!我会狠狠地将那个秦无衣踩在脚下!我会撕开她的面皮,让她那张可恶的漂亮脸蛋再也没办法迷惑男人!我就是相信了你的话,才放心把任务交给你!”
“可你们呢?从秦泱到天黎,这都多长时间了?嗯?别说是杀了她,就是秦无衣的一根手指头,你们都没动!”秦绿萝几乎撕心裂肺,早将一边的雪竹吓傻了。
秦绿萝今晚说的这些,全都是秦绿萝和雪盏之间的秘密。而且听起来,雪盏似乎和秦绿萝有着一段交易,而且这份交易,似乎牵涉到雪盏身后的更大而更可怕的势力……
那种踩在深渊边缘的感觉让雪竹害怕,她看看雪盏陌生的冷漠的脸因为秦绿萝的怒吼而变得愈发冷然,她看着秦绿萝的撕心裂肺痛苦而似乎受制雪盏的挣扎模样,突然觉得,原来自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的秦绿萝,早就因为无助和彷徨而投奔了一个可怕的人。
“雪盏……”
雪竹的声音带着些哀求,却被秦绿萝愤怒的声音淹没:“我不管,这块肉我说什么也不能要了!这才几个月,本宫便已经成这个样子,若是再过一阵子,瞒不住,不仅丢了面子,还丢了里子!”
秦绿萝似乎是喊得累了,靠在引枕上舒服地躺着喘着粗气,这么些天的怨气终于吐出,心里的想法也终于都跟雪盏说明白了。这回无论如何,她都下了决心,要将这肚子里的孩子拿了!
雪盏冷冷地看着秦绿萝:“你尽可以再大声些,将整个坤安宫的宫女都引来看热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肚子里有一块不是大王的肉!”
秦绿萝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她激动的时候,只是想着一吐为快,却忽略了此刻虽然是深夜,但她因为激动而变大的音量,却可能吵醒上夜,吵醒耳房中的丫头。当初凤印在左爰的手上,人员都是左爰安排的,若她的马脚露了,可不等于前功尽弃?!
秦绿萝这才有些害怕地看向雪盏。雪盏冷着脸僵硬着嘴角,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愤怒:“秦绿萝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逼着你做出过任何选择。当初,我是不是劝过你将肚子里碍事的肉拿掉?是谁告诉我她舍不得,她爱吕芳,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秦绿萝面色一白。是啊,几个月前,当她还是懵懂少女的时候,那个从很小开始就暗恋吕芳的她,何尝不是这么想过?她以为她会爱着吕芳一辈子,爱着吕芳直到天荒地老,爱着吕芳直到吕芳也终于有一天感动而爱上她?!
然而世间万物万事,没有绝对的公平。一个人付出的真心,对方未必就会同等地回报给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如果种子本身就是一颗坏种子,无论人如何灌溉,也都是徒劳。
“成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人,杀了秦无衣,杀了小琴,现在还想着要杀掉你肚子里已经成型的孩子,秦绿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雪盏冷冷地看着秦绿萝,吐出的话虽然冷漠,却也带了一丝急不可见的真心。
“从前爱吕芳,你不过就是凭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后来因为一时兴起约了他,又因为一时兴起跟他发生了关系,一时兴起留下这个孩子,现在又要一时兴起毁了这个孩子……你自己想一想,如果这个孩子都毁掉,你秦绿萝这些年,还剩下什么?”
秦绿萝看着雪盏,仿佛不认识了一般。雪盏的话,仿佛闷棍一头敲在她头上,又好像一盆冷水猛地从她头上浇落。是啊,她秦绿萝从小就因为一个吕方而折腾,到了现在,吕芳遂被她带来天黎,却派到了马房不得接近,他的孩子留在她的肚子里,差点因为她的一念之间而被她亲手害死。
这么些年,她难道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外间忽然有些响动,什么东西掉落地上。
雪盏猛地侧脸,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杀意,对着秦绿萝匆匆道:“你自己好好想想!”闪身出了里屋,留秦绿萝一脸呆滞,雪盏满脸苍白。
这……还是平时的雪盏么?连王后都敢骂?!
屋外,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拉着外衣加快了脚步,她急促的呼吸显示着她此刻的害怕和惊恐。她的烛台掉落地上,她也来不及去捡。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前,逃命要紧。
方才,王后的屋子里传出很大的声音,她便想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毕竟这么晚了,万一有急事,雪盏和雪竹如果忙不过来,她还可以过来搭把手的。如果顺利解决了事情,说不定被王后奖赏,或者位分可以往上升一升也未可知的。
可谁知道,她一来,就听见那样可怕的事情。原来王后的肚子里竟然怀了孩子!而且还是别人的!
其实算起来,自打上回大王临幸王后,也过去一月有余,可一个月的妊娠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的,这只能说明王后真的……
雪盏十分冷静地捡起小宫女掉落的烛台,滚烫的烛泪滴落在地上,凝结成了几颗触目惊心的红泪。雪盏就这看着小宫女像只躲猫的老鼠逃窜,柔美的嘴角忽地勾起一个优雅的笑,轻柔地吹灭手上的蜡烛。
随后忽地一闪,挡住了小宫女的去路。
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宫女面前,冷着脸,冷着眼,眼中的寒光和杀意在黑暗中依然清晰,仿佛方才那一抹笑,是足以杀人的。
然后寒光一闪。
小宫女来不及说话便瞪大了眼睛。
她捂着脖子上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看着平时温柔得被阖宫人称为宫女中楷模的雪盏,手里一柄刀尖淌着她血液的锋利匕首。
滴、滴,答……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宫女倒在了地上,她的眼角尚有一滴未落的泪水,此刻滴在她手上,很快在寒夜中凝结。
雪盏冷静地看了一眼随后而来的雪竹,后者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而浑身发抖。她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一件事情,当初小琴的手被划伤,真的是雪盏干的!
原来雪盏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方才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杀人动作,仿佛训练过无数回。
雪盏蹲下身子,纤长的手指拈起小宫女身上干净的外套,一点一点擦拭着她锋利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分外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情人,看在雪竹眼里,却只剩下惊恐。
“出来吧。”雪盏忽然道。
她对着虚空,雪竹喉头一紧,才要开口,雪盏却猛地手腕一抬,手中原本轻轻擦拭的匕首忽地飞向一边柱子边上不停发抖的棉花帐,只听万籁俱寂中一声异常清晰的“噗”,那是匕首入肉的声音。
一阵鲜血从棉帐中缓缓溢出,渐渐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血梅……
次日清晨,小琴张罗好洗漱用具,服侍秦无衣更衣洗漱,云姑自然前来替秦无衣梳妆打扮。
不多时只见秦无衣一身雪白色的深衣,正是出自云姑的手臂,上头带着柳青色的滚边,蜜蜜地绣着卷草小繁花,腰间柳青色腰带系上一枚莹润的雪色玉佩,将那纤腰一收,将她玲珑的身材尽显无疑。
远远望去,如一朵临风盛开的栀子,又如茉莉,纯洁而美好。
云姑深深地看着秦无衣,有些感慨,什么时候,秦无衣也到了一颦一笑就能牵动万千人心的年纪。想当年姬夫人……
云姑猛地鼻头一酸,忙眨眨眼将泪意逼回,但那微微红了的眼眶却未曾逃过秦无衣的眼。
之间广袖一收,秦无衣两手收至胸前,调皮地对着云姑一福:“多谢云姑辛苦,小女子这厢有礼了。”经过云姑巧手,秦无衣头上斜斜的凌云髻,簪着一只柳青色的碧玉簪子,仿佛画龙一点睛,将秦无衣的灵动与美好尽数点燃。
云姑赶紧笑着扶起秦无衣,方才的泪意全然被秦无衣的调皮赶走:“哎哟美人,您可见就别再折煞老奴了,为美人做衣裳,这可是云姑分内之事,哪敢贪功,更受不得美人这大礼……”
云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从小看着秦无衣长大,她的机灵和智慧全都看在她的眼里,自然也知道秦无衣几乎从不轻易出口这个的“谢”字,那得包含了她多少的真情实意?她说谢,那便是真的感念她的一针一线了。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辛劳被人感念,还要让她感到欣慰?
而她的孩子,还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秦无衣趁势拉住云姑,仿佛有些舍不得:“您真的不跟我们去么?”她眼中的期待和撒娇,仿若一个女儿对着母亲。从小没有母亲,云姑又是她的奶娘,自然感情不同。
云姑覆上秦无衣的手:“放心吧,才不过半个月,哪里就这般难舍难分?再说了,有小琴和芷兰陪着你,云姑放心的。何况这随云殿也不能没有人不是?”
云姑朝秦无衣努了努眼睛,望着床下的方向。秦无衣明白,云姑指的是床下的随云殿,她的师父。
虽然半个月伤好了大半,却还是需要调养,毕竟被战北冽在那等地方囚禁了那么许久,受了那么久的寒气,又是打骂折磨的,没一阵子,恐怕不能痊愈。
秦无衣出了冬欣宫,立即有车马在宫门口候着了。秦无衣在小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雪色的深衣如一抹明亮的月光。
小琴和芷兰随侍其侧。这回是春猎,能带人数不多,所以秦无衣只带了身边的三个亲信。
马车骨碌碌开始转开,不多时便与车队回合。秦无衣掀了帘子一看,黎湛的大马车正在最前头,之后陆续有多辆马车跟着,看来此次围猎黎湛所带的宫妃还不止她一人。
秦无衣扫了一眼便发现,每辆马车都同她的马车一模一样大小,马车边也都跟着两个侍女,驾车的也都同小伍一个年纪。就好像棋盘上的五个兵子儿,一模一样的规制。
秦无衣放下帘子,恍然觉得这回春猎,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待行出后宫,便立即有旁的侍卫和人选跟来,汇合成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郊外行宫而去。
“走了?”坤安宫中,经过昨夜的一阵闹腾,被雪盏骂醒了的秦绿萝仿佛重新燃烧起了斗志。她今日身穿一套华美的翠色宫装,乌色的发间簪着一排明亮的珍珠,衬得她本来略略苍白的面色也有了些莹润。
秦绿萝虽不如传言中的秦泱第一美女那般美貌,到底也是个八分的美人,一旦装扮起来,第一眼望去绝对是个勾人的主儿。何况退去往日少女时候淡淡的装束,今日的秦绿萝勾着红唇,眼角飞着海棠红色的眼影,腮上擦着桃红色的胭脂,将她的精神,更是提了几分。
雪盏恢复了往日的恭顺,点点头搀扶秦绿萝起身:“走了。跟着大王去的一宫是五位妃嫔,分别是冬欣宫的秦美人,馥修仪,许贵人,永华宫的司徒婕妤和秦才人。”
“秦才人?”秦绿萝看向雪盏,“秦莺儿也去了?昨儿名单上可不曾有这个名字。本宫不是让秦疏影跟着去的吗?”
“昨夜十五公主是要跟着去的,只可惜昨儿晚间吃了一碟子马蹄糕,半夜腹痛不止,这就……”雪盏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打住。
秦绿萝却立即“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愤:“这不是很明显么?秦疏影出事,谁若获利,便是谁出的手!”
“只是无论谁去都一样,你们都安排好了么?”秦绿萝看向雪盏。
雪盏点点头:“放心吧王后,此去无论是谁跟着去,雪玉姑娘一定是跟着的。奴婢的人已经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大王到猎场……大半个月,不愁没有希望。”
“那还差不多,这回是说什么都不能等了……”秦绿萝嘴角一勾,得意一笑,随即抬步,“走,到左贵嫔那儿,去看看孩子去。”
秦绿萝说,看看孩子。而非看看,左爰的孩子。
冬欣宫中,左爰美人初醒,长长的墨发散落在床上,未施脂粉的她面色倒好得很。
睁眼看到床边意气风发的黎豫,左爰勾唇一笑。有什么比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心爱的人,还要令人高兴?只是近来怀了孩子,她越来越嗜睡了,连黎豫什么时候起来的都不知道了。
黎豫温柔地看着左爰,被她这么一笑,心口一个荡漾,弯腰便是一个晨吻。左爰忙得一躲,一手轻轻推开黎豫:“嗯……一大早地,被人看见……”
黎豫偷香成功,便一脸得意的轻笑,顺势在床边坐下:“咱们的闺房,就算被人看见,也只有她们羡慕的份。还有,说了在我面前不要自称臣妾,要自称‘我’,咱们俩是夫妻,私下要再这么客气,我可不依。”
说着话,黎豫将左爰的手放回被子里去,又细心将被子替他掖好:“虽是春暖,但晨起还凉,可别着了风寒,累着你,也累着肚子里咱们的孩儿。”
左爰轻轻点头,黎豫向来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地,这回怀了他的孩子,更是将她当件宝贝一样供着,生怕被风吹飞了似的。听着他说他们俩是夫妻,左爰的心里暖暖的,比吃了世上最甜的蜜还甜。
“你快走吧,小心让人看见。这几日黎湛出宫,你可得做回你的王爷,小心着些,别让人撞见了……”左爰心里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轻柔地劝道。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放心吧,我已经下令从今天开始,宫妃们暂时可以不必到你的宫里来请安了,到王后那儿去就好,”黎豫关切地看着左爰,“毕竟你这怀的是第一胎,现在肚子渐渐大起来,不能劳累。宫里的大小事务若是太劳神的,就放手下人去管管,不要事事都自己操劳……”
“我知道你关心我,但这后宫的事情,还需得小心处理。母后的身体不好,我又交由谁去?”左爰望着黎豫,说这话的时候却无半分怨恨,倒是满满的关心和担忧。
恒源大陆五洲十国,几乎每个后宫都十分复杂,每个女人的背后都是一股势力,若是处理不好,将后患无穷。而这后宫的眼线,都不知道是哪个的,统共能有谁是能放心用的?就连馥太后身边都有一个厉害的年姑姑……
“这事儿不会持续太久了,我同黎湛已经想出了办法……何况这后宫可不是来了新人么?”黎豫看着左爰,轻笑。
左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去:“原来你说的是她……”
两人相视而笑,都明白对方所指何人。
而此刻他们所指的那个人,坐在马车里,忽然有些心不在焉。昨夜她是主动抱了黎湛来着,本来想跟他说说她的心里话,然而她才要开口,寅生却“砰”得一声落在两人身后,嘟着嘴,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俩,倒让本来深情款款的两人不好意思了。
“变故。”
寅生道。
他只说了两个字,黎湛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随后便走了。
倒不是还在想两人未有着落的感情的事,而是寅生口中的那个变故,还有黎湛忽然皱起的眉头。
秦无衣撩起车帘,队伍恰在转弯,她一眼便看见了最前头的黎湛的大马车,风吹车帘,掀动黎湛天青色的衣袍一角,如流淌的冷水。
秦无衣放下车帘,暗暗下了个决心。
秦无衣这头才放下车帘,那头黎湛听着前头送来的密保,面色十分难看。此次春猎,去的不过是些王公大臣,可寅生却告诉他,屠染那个家伙竟然也跟了来。虽然暂时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他可以肯定,屠染这会儿一定很得意地躲在某个角落,肆机出动!
还有那个叶飞霜,早早便在宫外的某个必经之路等着了,秦无衣一出现,他便跟了上来。此刻沿路如飞羽一般在林间飘着的,不是他又是谁?!
相比于黎湛的如临大敌浑身戒备,他的那只小白却显得自在多了。没有了秦无衣的空间,他浑身舒畅,每一根毛发都在该有的舒适度。轻轻地从黎湛的肩头滑下,而后落在他的膝头,它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而寅生则更悠闲了,双手环胸,板着脸看着前方,任由胯下的白马载着他往前,初生的日光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小小少年,马上就要长开。
*
虽然左爰一直催着黎豫走人,但黎豫却老是赖着不肯走,“逼”着反胃的左爰将半碗清粥喝下后,这又伸手取过丫头采燕递过来的药碗,亲自给左爰喂药,说是看她将药喝了他才走。
黎豫有着同黎湛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但细看才会发现,黎豫的五官并没有黎湛来得深邃,只是黎湛气质淡雅从容,从来就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而黎豫则多为板着脸的形象,这才显得五官深邃些——两者综合,才让很多人以为天黎的大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而只有同他们俩亲自的人,才能一眼就辨别出二人的不同。比如此时,黎豫轻轻地用汤匙舀起一勺子药,放到自己最贱轻柔地吹一吹,这才有些笨拙地送到左爰嘴边,微微地有些颤抖,差点将药洒出,看得左爰一阵笑。
若是黎湛,做什么事情都十拿九稳的,绝不会这么一小勺药都端不稳——但是左爰却不是在嫌弃黎豫,黎湛那样高高在上的男人,她自认为无法驾驭。
算起来也是同黎湛和黎豫一同长大的,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在想,究竟有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入了黎湛的眼?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值得黎湛真心相付?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够和黎湛站在一起,执手想看河山?
直到那日大婚的时候,她看着黎湛一脸轻笑地牵着那个女人从大红花轿里出来,花轿上的金玲在映着雪色晶莹,在风中响起叮铃铃的声响,她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那幸福的奏乐。
遂隔着盖头未见那女子容颜,但那女子浑身上下透出来的气质,仿佛一朵即将绽放的大丽花,一眼就让人深深地陷入,无法自拔。她出现的那一刻,左爰注意到几乎所有观礼的王公贵族全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是左爰知道。
她也是听得黎豫说起,才知道原来就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拥有着未曾开启的记忆和力量。仿佛一颗初春的时候即将发芽的种子,初露锋芒,便能集聚所有人的目光。
黎豫被左爰笑话,也并不恼火,更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将勺子又放了回去,待左爰又笑够了,这才重新舀了一勺药,吹凉了,送到左爰嘴边。
左爰喝了药,便立即皱紧了眉头,黎豫立即将采燕准备好的蜜枣取来。然看着碟子里的蜜枣,左爰立即皱起了眉头:“怎么就这些了?”
果然碟子里的蜜枣不过三五颗而已了。
采燕正要说话,丫头采莺紧着步子往这里通报来了:“启禀娘娘,前次送蜜枣的璇儿来了,说是怕娘娘的蜜枣快吃完了,立即送了些过来。”
左爰忙命将蜜枣取来,采莺兴奋地应了声,便去了。
彼时秦绿萝和雪盏一行恰好行到冬欣宫门口,才一踏进门,秦绿萝眼尖,看见了璇儿。
“那个丫头是谁?从前怎么没在冬欣宫见过?”秦绿萝问身后的雪盏,雪盏瞧了一眼便扶着秦绿萝道:“那是御膳房的璇儿,前阵子给左贵嫔送过蜜枣的,想来今天也是一样。”
秦绿萝细长的凤眸闪过一丝讽刺,嘴角一勾便是一个冷笑:“我说是谁,原来是她,不过是个御膳房的粗使丫头,竟然用这招让自己上位。当初若不是秦无衣那个笨蛋夸了她的蜜枣两句,她能有机会各宫奔走?”
秦绿萝扫了闭门的承云殿一眼,随即领着雪盏往冬欣殿走去。
璇儿立在廊下,菊青色的薄春衫在春风中如浪花轻轻荡漾,远远看去身姿窈窕,正是少女最美丽的时光——豆蔻年华。秦绿萝行至璇儿身边,但见璇儿的脸蛋儿竟不输给雪玉那般白嫩细腻,仿佛新剥的鸡蛋,任人见了都想上去咬两口。
而且她的五官,比之雪玉更要胜上三分,故而看在秦绿萝的艳丽,就如同一根刺,瞬间就想拔了她,免得让她有机会往上爬,最后威胁到她的位置。
雪盏在秦绿萝的身后侧,扶着秦绿萝站稳,无意间朝前头立着的雪玉的脸看了一眼,顿时惊得差点脱口而出:“师……”
雪盏猛地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璇儿。之前早就听说过璇儿的名字,也远远地看过,却不曾这么近得看到五官。而这一看不要紧,雪盏的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这不是大师姐炼秋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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