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周末,梁辰和梁同回梁家吃饭, 张迅睡懒觉睡得昏天黑地, 唐朵却一大早就爬起来, 趴在小桌上写欠条。
欠条的格式她抄写了七八张,把人名、金额和期限空了出来, 只在落款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将所有欠条收到一起,放进包里。
直到九点钟,她又穿回往日穿习惯的衬衫、牛仔裤, 搭配一双已经洗旧的球鞋,踏出门口。
张迅已经起了, 正打开冰箱里拿矿泉水,见到唐朵拿着包要出门, 问:“这么大早去哪儿?”
唐朵随口应道:“借钱。”
张迅笑了:“借钱就穿这身?”
唐朵:“不然呢?”
张迅:“我要是有钱也不敢借你。你穿的这么朴素, 谁相信你有能力还钱啊?”
唐朵站住脚,神情一下子严肃不少,瞅着还没扒开眼缝的张迅:“你这是什么逻辑, 人就是因为没钱才舍不得穿金戴银啊,有钱穿好的吃好的谁还借钱?”
张迅喝了口水, 撂下一句:“救急不救穷, 听说过吗?贫穷是传染病,除非有急用的人家才会帮你。而且还要给借钱的人足够的信心, 让人家相信你短期内还得上, 不然现在理财产品那么多, 干嘛借你啊?”
一说钱的事,张迅就特别精。
这几年唐朵有点闲钱都扔给张迅,不是让他帮忙买定期理财,就是让他汇给立心孤儿院,至于大头,全都被她打到唐母的银行卡上,她手里活分钱不多,也就够去医院看个伤风感冒的。
听到张迅的话,唐朵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想了想,又转身进屋,翻出梁同因为梁辉地产的案子而特意帮她置办的行头。
借钱,唐朵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张迅的话,她别的不听,但在这方面,她还是信的。
唐朵在屋里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出一身不算太花哨,也不算太朴素的裙装,飞快地套在身上,拉好拉链,又从那些高跟鞋里捡出一双颜色偏深的矮跟鞋。
披在肩上的头发也被她找了个带装饰的皮筋梳起,布包换成链条包。
最后,她站在镜子前审视了一下自己,点点头,又开门出去。
张迅见到唐朵换了一身,愣了:“你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唐朵却没应,直接开门走了。
张迅这回愣了好久,瞪着紧闭的门板,半晌才说:“诶我说,你还真去借钱啊?”
……
唐朵叫了辆车,一路赶去约好的饭店。
地方是她选的,不想找个太寒碜的小酒馆,又不能找个五星级大酒楼,折中之后她选了一家中式餐馆。
这饭店开了二十多年,期间装修过几次,放在现在不算高消费,但在七、八年前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她和程征以及他那些兄弟都觉得,来这里吃饭有面子。
选这里,挺好。
唐朵早一步到了包间,跟服务员要了两箱啤酒,几瓶白酒,就放在地上,她又接过菜单审视了一遍,定了十几个热菜,五、六个凉菜,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松鼠桂鱼、冻肉皮、菠菜花生米、小炒野山珍,都是大家以前爱吃的,常吃的。
唐朵等了一个小时,临近十一点,突然听到门口的动静,脚步声很多,很杂,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在说话。
随着包间门打开,大家伙儿的说话声也一股脑的涌了进来。
其中最响亮的那句便是:“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嫂子她……”
然后,站在门口的人一起愣住了。
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他们来早了,没想到还有人更早。
等看清人,六个大男人就一起直挺挺的杵在门口,瞪着眼前这个站的很直,立在桌边的女人,一时间全都看傻了。
一身非常女性化的白领套装,一双皮鞋,这哪儿还是那个骑着机车飞扬跋扈的野姑娘?
唐朵显然是变了,这种变除了穿着上的改变,还有气质上的,眉眼间的。
以前的她,喜欢玩车,虽然酷,有时候还能透出一种傻劲儿,有棱有角,有时候扎人,有时候固执,有时候尖锐。
如今的她,磨圆了,沉淀了,乍一看,只觉得生疏,冷淡,性格那玩意儿仿佛被她一同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她就站在那儿,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目光缓缓略过众人,逐一辨认,然后说:“都别站着了,坐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严冬和齐丞对视了一眼,率先打招呼:“嫂子。”
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了,气愤又一下子僵住了,谁也不说话,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看唐朵,有的面面相觑。
唐朵垂下眼,把空杯子里都续了七分的茶,同时问:“程征呢?”
齐丞连忙说:“征哥和晓峰这就到,也就一两分钟。”
唐朵动作一顿:“晓峰也来?”
齐丞说:“啊,是啊,晓峰听说你回来,想来看看……”
他的话被严冬桌下的脚踹没了。
连晓峰看不见,大家都知道,唐朵不愿意见连晓峰,大家也多少有点数。
事实上,今天的事原本是要瞒着连晓峰的,但修车厂三个大男人都不在,瞒也瞒不住,索性就告诉他了。
连晓峰知道了,就说要一起来,还是跟程征提的。
程征安静了几秒,就答应了。
后来,齐丞还偷偷问严冬,不会有事吧?
严冬说,大家都在,还能出什么事?
唐朵倒完茶,坐下了,将已经下好的菜单放在中间的转盘上,说:“大家看看菜,不够的往上加。”
齐丞:“不用,不用,嫂子请客,我们哪能……”
只是他这句话很快又被打断了。
唐朵微笑着,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屋里每个人都听的到:“我现在不是你们的嫂子了。但就算不是,大家也是朋友。”
众人一起沉默。
这时,包间门又开了,进来三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廖岩,他怀里抱着一箱子好酒,脸上的笑容特别大,一进门就喊:“嘿,都到了啊!”
再一看唐朵,也有点愣:“啊,大嫂也这么早!”
廖岩身后的男人,高了他小半个头,头发刚刚理过,脸上也收拾的很干净,一身素色的休闲装,一进门,目光就落在唐朵身上。
正是程征。
唐朵也安静的看着他,站起身,表示迎接。
隔了几秒,她的目光又缓缓落在,一手扶着程征肩膀走路的连晓峰身上。
连晓峰的神情显然有些紧张,听到廖岩的嗓门,小声问程征:“征哥,是不是朵姐来了?”
程征:“是。”
包间门被廖岩合上了,他开始给大家分酒。
连晓峰这时喊道:“朵姐。”
唐朵依然在笑:“晓峰。”
连晓峰一下子愣住。
直到唐朵说:“你们也坐吧。”
人手一杯酒,就放在每个人面前。
唐朵拿起酒杯,在桌面上敲了敲,杯口的酒撒出了一点。
她说:“大家好久没见,我先敬大家一杯。”
话落,一饮而尽。
众人一时没动,这么久没见,都有点招架不住唐朵的变,模样还是那个模样,骨子里却像是换了个魂儿。
直到程征站起身,端起酒杯,众人这才动了。
屁都没吭一个,一圈酒杯都空了。
等凉菜一个个端上来,唐朵又倒了第二杯,笑道:“我今天请大家来,都知道为什么吧?”
齐丞第一个说:“知道。”
其他人跟着附和。
唐朵说:“那好,我也不多废话了。今天是我有难,希望大家帮个忙,救个急,将来如果有谁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义不容辞。”
齐丞:“嫂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太见外了!”
廖岩:“就是啊,你以前也没少帮我们啊!”
唐朵依然在笑:“行了,以后就别叫我嫂子了,我和程征是和平分手。挺好的,分了还能做朋友。”
一时间,众人皆默,齐刷刷看向程征。
打从进来,程征就没说过话,目光一直看着唐朵,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有了动静,声音低而沉:“对,还是朋友。”
静了几秒,气氛再度尴尬。
廖岩清清嗓子,声音奇大,还站起身从兜里拿出一张卡,放在前面的转盘上。
“嫂子,你的事征哥都跟我们说了。这是我的。”
廖岩一动,众人又一起看向程征。
只见他微微点了下头,便齐刷刷动起来,一张张储蓄卡放在转盘上。
程征依然没什么表情:“密码都一样,110625。”
唐朵扫过一圈卡,问:“金额呢,每个人都跟我说一下。”
齐丞:“不用了嫂子,这都是大家应该……”
唐朵:“朋友之间,要有借有还,这些钱要是送我的,不是打我的脸么?”
众人不说话。
程征的嘴唇动了动:“一共五十来万。大家依次报个数。”
严冬第一个说:“我这里,有六万。”
唐朵开始在纸上记数字和人名。
齐丞:“五万。”
廖岩:“二十。”
齐丞立刻给了他肩膀一下:“操,你小子现在赚这么多!”
廖岩傻笑。
其余的人依次报数,直到最后,传了一圈。
许久不曾吭声的连晓峰竟也从兜里拿出一张卡,放在面前,脸虽然是对着唐朵的方向,眼睛的焦距去找不到。
他说:“我这里也有三万多。”
唐朵停下笔,抬眼看了他一眼:“你的钱我不能要,你留着看好眼睛,将来等有机会做手术了,有的是地方用钱。”
连晓峰攥着双手,好像想说什么。
唐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拿着写好的一叠欠条,依次按照顺序摆放在转盘上,然后转到每个人跟前。
“这是欠条,大家看看都对得上么?十万以下的,期限十六个月,十万以上的,二十四个月,利息百分之五。”
廖岩率先道:“大嫂,不用利息!”
唐朵也没跟他争辩,只道:“那就到时候再说。这个期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为难的,为难的往前排,我尽早还。”
众人相继摇头,纷纷说“没有”。
唐朵这才坐下:“好,那正事聊完了,接下来就该吃吃,该喝喝,都别替我留肚子啊。”
这句话,还是当年的老话。
唐朵以前请过一顿酒,也是这么说的。
众人一听,这才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个头,聊起七、八年前那些自以为牛逼哄哄的糗事。
接着,有的开始吹牛,有的开始添油加醋,有的胡编乱造,还有的连是谁都记错了,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
时间转瞬即逝,一晃就到了下午一点多。
众人差不多都喝醉了,唐朵起身到前台结账,末了又多放了三百块钱,跟服务员说,等大家都散了,帮忙叫几辆车。
等唐朵收好收据,转身要走。
程征这时穿过走廊,上前两步。
两人对视一眼,唐朵先一步往门口走。
程征脚下一顿,跟了上去。
七、八年前,他也是这么跟着她,那时候最初是为了保护她,后来是跟习惯了。
唐朵偶尔也会回过头来,问他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
程征知道,她不是在问他,她的意思是她累了,渴了,饿了。
而现在,两人就是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只像是陌生人,她走她的,他跟他的。
程征看着唐朵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穿着这样一身白领套装走在街上,也是这样用背对着他,他能不能认出来?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落下,略过她的脚踝。
鞋子仿佛是新的,脚后跟已经有点泛红了。
唐朵也越走越慢,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选择了左边。
左边小路走进去有一所高中学校,正是她的母校。
程征没有追上去,始终跟她保持了三、四步的距离,直到来到学校大门。
唐朵站在校门口,歪着头看着,一动不动。
程征多走了两步,立在路灯旁边。
那路灯,他们都很熟悉。
以前他来学校门口等,都是站在那儿,靠着打哈欠。
周末,学校没多少学生,只有高三的按时来补习,现在这个时间刚刚上下午第一节课。
午后日头渐渐热起来,有点燥。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唐朵看大门看够了,这才看向那盏路灯下的人影,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程征似乎没有料到会等到这句话,蓦然一震,看向唐朵。
“不用,应该的。”
其实唐朵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他上次给了钱,这次又召集了这么多人一起帮忙,就算她心里那个坎儿过不去,也不能得再理不饶人。
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清楚。
所以她就说了。
唐朵:“以前的事,一笔勾销吧,无论果果的腿能不能好。”
这个答案也有点始料未及。
程征皱着眉看着她,就连刚才在饭桌上他都没什么表情,如今竟有了。
半晌,唐朵补充:“我说真的。”
程征下意识问:“那你呢,还怪我么?”
唐朵笑了一下:“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哪还有脸怪你。”
她今天脸上的笑容太多,却没有一个是真的高兴,就连这个,都含着淡淡的自嘲。
但她的语气很平静,和缓,再认真没有。
“程征,以后没有人逼你了,你再有钱就给晓峰攒着吧,他那眼睛早晚也得做手术。”
程征就安静的站在那儿。
唐朵继续道:“你现在也怪不容易的,有时间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凡事都别绷的太紧,我放过你了,你也得自己放过自己。”
程征一下子明白了。
她说的不怪,是对她自己说的。
人的情绪哪里能转换的这么快,怪了七、八年的事,因为一顿饭就化解了?
所以她要命令自己执行,不能再怪了。
而她说的放过他,让他也放过自己,却是真心的。
她放了,就真的能放。
可程征却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心里有个地方生生的疼,像是有人拿钝矬子割他的肉。
他心里那根橡皮筋绷了七年,就没松过,她突然说放了,他却不敢,更加不知道一旦放了,原本的重心要落到哪里去。
可唐朵全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把话落下了,人转身就走。
程征倏地抬眼,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脚后跟上,那里已经红肿甚至渗血了。
他抬脚跟了上去。
唐朵依然走得很慢,边走边看着学校外沿街的小商品店。
这些小店以前她常去,就是不买也喜欢逛。
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脚疼,一路看着门脸。
石砖路上,很快跟上来一道影子。
唐朵看了一眼,知道是程征,也没回头,没说话。
她想,等走到街口她就叫辆车,他想跟也跟不了。
结果,程征却快步追了上来,挡住她,用下巴示意几步外的小卖店,说:“去买个创口贴。”
唐朵一顿,抬头看他。
他的个子和以前一样高,身材也比青少年时厚实了一些,虽然瘦,却像是小山一样挡在面前,而且还带着当年那股执着的劲儿。
唐朵不想跟他争,索性脚下一转,拐进小卖店,跟老板买了两块创口贴,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矮凳上,把创口贴撕开贴在脚后跟。
从头到尾,程征都没吭声,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动作。
人事虽然全非,以前的习惯到底是没变。
打从孤儿院开始,他就这样。
仗着他当时年纪最大,看管下面的熊孩子们,尤其是唐朵,他一个口令,她一个动作,她不执行,他会没完。
贴完创口贴,唐朵站起身,说:“好了。”
这回,是真的没事了。
程征一怔,缓缓点头。
然后,他安静的吸了口气,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唐朵:“你也是。”
他们都知道,这一转身,就真的没瓜葛了。
但谁也没犹豫。
唐朵迈开脚。
程征没有跟。
地上两道影子,一道朝反方向移动,一道静立不动。
只是两个人都没想到,这时从身后驶来一辆深灰色轿车,那车子来到唐朵身边,停了。
程征下意识回过身。
后座的车窗缓缓降落,里面坐着一个气质斯文,却笑不及眼底的男人,竟是梁星。
“诶,大嫂,这么巧?”
一声大嫂,叫的唐朵直接皱起了眉,也把程征叫的一怔。
程征诧异的看了唐朵一眼。
梁星这时转头,好像才发现程征也在:“程师傅?”
这句称呼,也让唐朵挑起眉,侧头回望程征。
这时,就听梁星问:“原来大嫂和程师傅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