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会变。
不管是身份、地位的变化,还是周边接触到的人和事,都促使人去改变,就像身后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挥舞,督促快些前行,若驻足不前就会落在后面,被抽得遍体鳞伤。
姬子骞从很早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但是黎昕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蜕变,还是让他有了一丝不安和不确定。他不再笃定自己是否还能将黎昕牢牢把控在手里。因为他能给的,姬昊空都能给对方更多。
毕竟那是一国之君。
黎昕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江湖人了。
曾经他眼中的黎昕,一介武夫,只懂得舞剑。白白浪费了一双寒玉无暇的手和天生的好相貌。
他气对方能记下复杂的剑谱功法,却连一页棋谱都背不囫囵。他喜爱结交的永远是一种类型——需弹得一手好琴,书法自然要写意风流,能与他吟诗作对,棋艺相当。
正是知道黎昕纵然相貌出众,也无法变成自己希望的模样,所以当初对方养好伤要走,他没有多费功夫挽留。若不是黎昕那张脸实在让他不舍,也不会在对方养伤期间频频看望,意图改变对方了。
最终,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他后悔了,如果他那时候再多一丁点耐心,琢磨黎昕这块璞玉的人是否就是他,而非姬昊空?
即使心里狠狠嘲笑过黎昕舞刀弄枪的本事,竟也意外吸引了莽夫帝王,却何尝不嫉妒自家弟弟的天生神力,何尝不嫉妒对方影响了黎昕,做到了他没能办到的事?
黎昕变了。他变得爱下棋,也因此从帝王身上获得了外人无法想象的权力和财富。
哪怕他知道姬昊空如果只是想养一个玩物,必然不会许给对方高官厚禄。黎昕身上当初对他毫无吸引力的武力和执拗,都成了帝王眼中的欢喜,步步高升的优势。心中却依旧恶意在想,他的弟弟,果然以貌取人,看中了黎昕的一张脸,一如他所料。
黎昕真的变了,所以听闻黎昕向扶风公子学琴,姬子骞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心底依旧有了那么一丝不舒服。
在姜府别院养伤那段日子,他倾囊相授,黎昕不过粗浅学会了棋艺,练琴也曲不成调。比起自己弹奏,黎昕更喜欢听他拨弄琴弦。
黎昕在音律上极有天赋,当他抚琴,对方的剑鸣总能与他琴音相合,没有一丝突兀的地方。但对方不喜欢碰琴,总是擦拭手中价值不足十两的劣剑,说什么行走江湖,唯有与剑为伴,琴是个累赘。
他为此几天没理对方,直到黎昕练剑把伤口崩裂了,才再次踏足别院。
以养伤名义没收了对方的剑,他将琴谱放在对方面前。叮嘱黎昕若无聊不妨看些曲谱打发时间。
黎昕身上缠着绷带,望着婢女捧剑离去的背影,表情犹带着几分不甘。
“……子骞,我是个江湖人。”
“江湖人怎么了?我看那些剑谱,每一招每一式标注内劲、暗力无数,比琴谱难懂。这琴谱对你反倒简单,何不趁着养伤期间尝试一下?人间百态,游历江湖是历练,抚琴修心同样也是历练,与你养伤两不耽误。”
黎昕纠结地皱眉,狭长凤眼轻轻上挑道:“我学武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求个安稳。学琴却……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听子骞的琴声,心中亦有感触,听子骞抚琴一样可以修心。”
“怎么能一样?”姬子骞心中越发失望,见到对方病恹恹的俊容,苍白微抿的嘴唇,暗火却发不出来。
他身份尊贵,攀附他的人无数,耐着性子教一个人前所未有,却没能收获成果,不免恼火,表情顿时冷了几分。心中也将对方的评估降了级别。已经忘了他最初教对方学琴,只想要看黎昕那双修长的手,拨在琴弦上会是什么模样。
黎昕见他面有不豫之色,语气软化,带有讨好道:“子骞,我的心思都在剑法上,静不下心来学琴。等这次养好伤回师门,若能争得真传弟子之位,待遇会大不一样,到那时候……”
“何必那般幸苦?”他适时表露了招揽心思。对方留在京城,绝对比回师门有前途,他不会亏待对方。
不过黎昕拒绝了他,表示学艺不精,不想挟恩图报。等他说不需要对方保护,只需陪伴下棋学琴,黎昕脸都白了,更加坚定要回师门的意图。
在姬子骞看来,对方是真的不喜欢抚琴对弈这类风雅之事。
“等有一天黎昕感到安定了,舍得放下手中剑,学会了弹琴,会弹给我听吗?”
那一刻黎昕嘴角轻翘,笑得极清极雅道:“在我心中,只有最雅的音,才配得上子骞这般的雅人。我学艺不精前,可不敢污了您的耳。”
“那么我就当你答应了。在黎昕眼中,何为雅人?”
黎昕仔细想了一会儿,无比认真的神情使他至今清晰记得。
“泰而不骄,有君子之姿,高洁之人。便是黎昕心中子骞的模样。”
这话让他悸动。短暂的一刻,的确被对方牵动心神,感受到黎昕身上一些让他难以割舍的东西。不过他向来没那么多耐心,去挖掘一个人的宝贵之处,因为他身边的良才太多太多了。
黎昕这种舞刀弄枪的武人,不会真心学琴。这番赞美,不过是黎昕安慰他这个失败的传授者,才脱口而出的推脱词。
直到,黎昕真有一天,与他理想中的人影渐渐重合……
时过境迁,重新回忆起这段过往,姬子骞内心泛出无边苦涩。他坐在牢房的草堆中,脸上抽痛,因为黎昕到牢中看望他,临行前给了他重重一拳。
黎昕走后,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他,姬子骞心中只剩下空洞,只能一遍遍回忆之前一幕。
“本王想在离开前,听你抚琴。你会来送送我吗?”
“让王爷失望了,黎昕不通音律,并非王爷的知己。今天便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
谎言!敷衍的谎言!
“你只不过不想弹琴给本王听!本王知道你会弹!”
黎昕默认了他的说法,淡淡道:“其实这次来,有件事想要请教王爷——您将姜淑妃的尸体埋在哪了?”
他笑得癫狂。
“终于有一样你们找不到的东西了。本王也不算太失败吧?”
……
脸很痛……黎昕下手真够狠的,不过,不及他狠。
姜淑妃在哪?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
他的表妹姜婉容,一向对他爱慕敬仰,与他也曾青梅竹马。
他清晰记得这条鲜活的人命,消失在他手里,江白容轻盈的身子扑入他怀中,泣不成声道:“王爷,若要双手染满血腥,才能登上那梦寐以求的皇位,我愿与你同甘共苦,不惜和你一样沾上这些人的血。”
他不想去分辨,谁先让双手沾满鲜血,他只知道自己回不了头。
从认识这女人开始起,便是万劫不复。
他掐紧姜淑妃脖子,听江白容的催促,本在犹豫的手渐渐拢紧。
“王爷,杀了她!一将功成万骨枯,她必须死,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他听见姜淑妃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哀求,心中惶恐,手劲却从未松懈。恶意滋生、弥漫四周,遮天蔽日直到把一切善良吞没……
姜婉容!我们从小认识,可你选择进宫。
姜淑妃!怪只怪你命薄信错了人,自己跑到我面前。
等他松手,姜婉容已经不动了。
他将失去温度变得温顺的姜婉容,从密道带出宫,葬在皇陵对面的山脉。
以后不管他成功也好,作为失败者也罢,身上的血统都不会变。
当他在躺入皇家陵园永眠,对方只能遥遥隔湖相望,远远守护在他周围。
说起来,对面也是块不错的风水宝地,有山有水,绿树成荫。
他只想告诉婉容表妹,来生别再做皇家的人。
原来如此,为了皇位,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
他记起来了,这不是黎昕第一次拒绝为他抚琴,上一次是对方乔迁新居,府中竟被他发现有新布置出来的琴室。
“子骞忘了?我曾和扶风公子学了几天琴,他夸我有天赋呢。”对方道。
“看来我不是个好老师。黎昕现在能弹曲子吗?”
“弹不了。”对方自嘲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天赋。”
那时候,他将对方的补药全换成毒,才导致黎昕身体虚弱,被姬昊空钻了空子。又以仇恨为引,天地灵药为饵,威逼利诱对方向天子下毒。甚至因为对方不肯搬进御赐府邸,鬼迷心窍听了江白容的毒计,一把火烧了黎昕的家,让对方不住也得住下,讨得君王欢颜。
黎昕说他心中子骞的模样,是高洁之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幅嘴脸?
是江白容!江白容从一开始出现就在算计他。
可是他已经陷得太深,对方帮了他无数忙,在他面前展现势力愈渐没了顾虑。他不是没怀疑过对方的身份,可两人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若没有江白容那女人的出现,他人生的道路不至于越走越坎坷。在生命的倒计时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如果真心诚意待黎昕,就不会将对方推到姬昊空身边,导致自己一败涂地。
他或许还能在每年重阳登高时,与黎昕登高,互~插茱萸,可以在大晋围场秋狝时,收到黎昕猎得的战利品。他们还能一起赏桂,回忆被刺客追杀相濡以沫的往事。他可以在亭中抚琴,让对方舞剑相伴,漫天满地桂花飘香,那场景一定美如画卷。
可是江白容的出现,点燃他的野心,没有对方,他取代姬昊空的心思,也许永远不会付诸于行动。
江白容与他琴箫和鸣,与他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投其所好,无处不挠到他的痒处。
他依靠那女人的帮助,残害皇嗣,逼帝王写下罪己诏,让姬昊空为皇家子嗣的夭折,为水淹皇陵等事,向上天和列祖列宗请罪。
他陷害指挥使白鹏海,算计黎昕毒杀帝王,逼宫谋反,最终事迹败露,没能将姬昊空锤杀,害得自己进了天牢,三日后便要行刑。
后悔,却不是因为他做了这一系列恶事的悔意,而是悔在他的失败上。
若再来一次,他是否还会向姬昊空下手?他竟无法给自己答案。
终究是不甘……
日子终于来临,那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黎昕没有来。
他被五匹马的绳索缠绕脖子和四肢,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放松,在空中飘浮着,渐渐回到了京城郊外的姜府别院。
在桂花树下,他和黎昕一同埋下佳酿,约定五年之约。
那时候他在想,五年后的桂花酿,他不想一个人独酌。
有他,也该有黎昕。
原来是他背弃的誓言,他记起了那时的心情。
为什么会忘记?
这些年,将黎昕当作棋子摆布,用迫不得已作为借口,安慰自己必须将黎昕步步逼入绝境。
当他舍弃黎昕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桂花酿,原来仍旧一人独酌,留下的那人却不是他……
竟然,不是他。
不,也许……黎昕无需独酌。
他脑海莫名浮现出姬昊空威严的身姿,胸口顿时憋闷到要吐血。
终究是不甘,他输的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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