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弥漫的梦境中,眼前的景色模糊得只看得出轮廓下清堆砌的色彩。
她盘腿坐在崇知山溪水间的石头上,旁边那个她深恶痛绝的大骗子一脸平静又理所当然道:“叫师傅。”
她张开嘴想唤一声“师傅”,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哈?凭什么?”
身边的男人盯着她,斜扬起了嘴唇,满脸的笑意:“怎么,不愿意?”
释心心里直点头,愿意愿意,然而梦境里的自己撅着一张嘴,满心不满地看着那个男人,迟迟不肯开口。
释心急得恨不得用手扒开自己的嘴巴,将那一声称呼喊出来。
然而那一声称呼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四周的景色越发的模糊,颜色也在慢慢淡去,然而眼前笑盈盈看着自己的男人面容却越发清晰。
终于,嘴巴张开,一声饱含情绪的声音吐出,“师傅”。
这一声唤出来,释心只觉得心里痛,背上痛,肩上痛,全身都痛了起来,痛得她再也忍受不住,睁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雾气腾腾的温泉,跟梦境里云雾倒有几分相像。释心愣了愣,自水里站起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未着一缕。
她是兽本就没什么羞耻感,跨起腿便要爬上岸,一个声音自背后传来:“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许出来。”
释心一腿已经跨上岸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转身便见应央站在对面岸边,正直直地盯着她,手上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她脸一红,瞬间意识到羞耻感是什么东西,如一尾活鱼一般迅速跳回了水中,将整个身子都沉在了水面下。
怎么回事?释心脑子里一团混沌,失去意识前她看到的分明是幻觉,怎会醒来后还能看到?
难道那竟不是幻觉,而是师傅真的出现,将她带了回来?
她憋着气浸在水里,以她的水性,三天三夜不出水都没问题。
声音穿过泉水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出来吧,赤水畔两百年都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现在倒晓得害羞了?”
释心腹诽道兽形跟人形能一概而论么。
憋了一会,发现自己身上痛得厉害,因为血流得多了,体力不济,连憋气都憋不了多久,心里更是难受。可又觉得这不是憋气憋出来的,而是看到到应央后,心里那块就开始痛了。
她浮出水面,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应央已经走到水岸边,正将大把碾成药泥的草药往泉水里倒。
这温泉水沾了她的血,本就隐隐发黑,此时又被倒入大量烂泥一般的草药,看上去简直跟泥沼没什么区别。
“狰兽咬出来的伤口很难愈合,你身体倒算强壮,流点血不算什么,不过好歹也是难得的胾朱,能不浪费就别浪费了,在这药泉里泡个三五日先把血止住吧。”
释心看了一眼四周,虽然变化很大,比起从前阴沉萧条许多,但分明是天机山巅旁的一处温泉浮陆。
“……”释心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想到之前这人明言不许她叫师傅,也不许她叫主人,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声音滞了滞,“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应央拨了拨了水面厚厚一层的药泥,抬头看了一眼释心。
自己这小宠物意识迷糊的时候,一口一个“师傅”叫得不肯停,这醒来了,却矜持起来,不肯唤他了。
“除了我,还有谁能把你带入清岳。”
释心看着应央,心里很想靠过去,但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说的那番话。
他可以说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她却没办法平静情绪。
从难民村出来后,她甚至赌气地想,他说得那般清楚了,不要就不要,她才不要没骨气地又找回去。可是这骨气撑了不过几日,她又寻回到了清岳,找他去了。
此时沉在这泉水里,她故意游到对岸离他远远的,可这骨气也没撑得过一刻钟,她便忍不住游到离他不过三步远的石头后,攀着石头问他道:“为什么带我回来,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这句话里的怨气,连这池子里冲鼻的药味都无法掩盖。
应央站起来:“好好养伤,不许出水。”说完根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一般,转身离开。
释心很想出声叫住他,可是话到嘴边,却艰涩地根本吐不出口,她眼帘一垂,有点不想看他背身而去的身影,似乎自己总是在目送他离去,在他消失之前,先一步一跃潜入了水里。
一声水花声响起,应央停住脚步,转身望向泉水,便见水中已经没了释心的踪影,只有水面上的药泥微微荡漾出一层涟漪。
很快三日过去了。
应央自她初醒的那一刻来看过她,便都没再出现过。释心每天盼着他来,可又害怕他出现后就要赶她走,这般矛盾了三天,才意识到自己还真是乖乖地泡在药泉内,十分听话地一步也没离开过。
她被人参咬了两口,一口在肩上,一口在背脊。
她侧头可以看到肩部一个巨大深入骨肉的齿印,若不是她骨头硬,这一口下去,她这条胳膊铁定是没了。而背后的伤口她就看不到了,伤的位置正好是当初断翼的翼骨处,所以比肩上痛得更厉害些,常常晚上睡着就痛醒了。
当初她刚生翼骨,肉翼十分娇贵,骨头还未长硬,便被齐上年砍了去,那处便成了她身上最大的弱点。
那日与人参大战,若不是他恰好一口咬在那处,她也不置于伤得那么狼狈,被应央全看了去。
她又想,应央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的呢?
只是巧合吗?还是……释心忍不住自做多情地想,应央会不会是知道她有危险特地去救她?
想来想去,这自做多情得有些厉害。释心叹口气,将头又沉进了水里,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不远处一团被夜色隐藏住的黑雾中,应央静静立着,看着药泉里的女子时而趴在岸边叹气,时而钻进水里扑腾。
他明白他是不应该将她再带在身边的。
他如今化魔,魔气愈发强盛,释心呆在他身边久了,肯定会受他魔气影响,变得乖戾暴躁。对她最好的安置方式,就是彻底远离。
可是才将她丢到难民村,她就跑了,一转眼的功夫便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
若不是他追踪那狰兽的气息,正好去往了邱山遇见了她,恐怕她昏在荒郊野岭被狼叼去了都没人知道。
这只饕餮,不能留在身边,可不留在身边,死得更快,他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飘着厚厚药泥的水面再没有一丝动静,想来她已经在水里睡熟了,他这才转身,向诛邪山飞去。
诛邪山本是关押清岳重罪弟子的地方,颜不语霸占清岳后,将里面重罪弟子都放了出来,或收为己用,或制成了傀儡,这诛邪山牢狱反而一下子空了下来。
在牢狱最里处的一个囚笼里,一个小男孩缩坐在角落,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传来,小男孩抬起头,瞧着一个满身魔气的人立在囚笼前,扑上前,用独臂抓住铁笼:“快放吾出去!放吾出去!”
应央看着这只被众神驱逐入妖域的狰兽,声音冷如寒霜:“狰,你残暴无仁,实在是天地难容。”
“你觉得吾该死,为什么还要救吾?”他被饕餮遗弃在山沟里,若不是这男人突然出现喂了他解毒剂,他早就曝尸荒野了。他笃定道,“你不就是想让吾为你效命吗?吾答应你,只要你放吾出去,吾以后便听你驱策,为你座骑,忠心不二。”
人参说着这样的话时,心里一点也不心虚,对于他来说,良心诚信从来是没有的。只要他一出了这囚笼,他就会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胆敢囚禁他的男人吞入腹中!
应央笑了起来:“狰,我让你活下来可不是救你。”
人参一怔:“那你到底想从吾手里得到什么?”
应央打开囚笼,无数黑气从他掌间溢出,将人参捆缚住送到了他的身边。
“我救你,是因为比起饕餮,你的力量实在太弱了,用你的尸体起不了多大的用途,所以——”应央瞪眼,眼睛一瞬间便得漆黑无比,没有一丝眼白,“我要将你做为活祭罍器,镇入烛龙山冰湖底,百年千年,生死不能!”
“不——”人参惨叫起来。
释心在水里无聊地打着泥花仰泳时,突然觉得似乎有一道视线在看着自己,转身一看,发现应央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正低头看她。
她身子一沉立即浸入药泥之下。
然而沉入水中后,她又觉得自己矫情了。
这泉水现在跟泥潭没什么区别,她裹了一身的药泥,就算是站在应央面前也不过是个泥巴人,什么绮丽画面都看不到。
她想的也确实没错,此刻她在应央眼里,就跟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没什么区别。
“别躲过了,过来,我看看你伤口。”
释心犹豫了一下,游到岸边,本想说“不要你管”,话到嘴边又成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说完脸便红了,这话实在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直白地跟他说她想他想得不得了,日日在盼他过来。
好在这脸也裹在泥滩里,看不出是白是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