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闻言,心中倏然明亮,眉间渐渐舒展开来,问道:“若是有时辰,你坐下慢慢说话儿。”宝珠笑颜盈盈,倒也不推辞,遂在凤姐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笑道:“我们奶奶跟着皇贵太妃进宫去了,一应衣衫物什俱是老太妃预备下的,我不过借着家来预备衣裳的由头,来给奶奶送信儿。奶奶是明白的,我和瑞珠原是奶奶的陪嫁丫头,内里详情俱是知道的。这么些年,阖府上下没有不和我们奶奶好的,上下长辈没有不疼惜的,只是到底许多事埋在心里,说不出的苦楚。这些年,奶奶和我们奶奶的情谊最是厚密,素日里替我们奶奶排解了许多忧思,我们奶奶心中自是感怀的。"瑞珠倒也不说正题,只絮絮叨叨将凤姐与她主子素日情谊说了一遍。
凤姐虽安下心绪,到底有几分焦急,忙催促道:"你这丫头,知道我心里着急,偏絮絮叨叨说一车没用的话儿,我和你奶奶的情谊自然不消你说,你只管把今儿的事,细细说来罢。”宝珠见凤姐焦急,倒噗嗤一笑,忙说道:“倒是我的不是,还请奶奶赎罪。闲篇儿不说罢。”宝珠倒也不噜苏,将秦可卿今日北静王府之中的事儿,说了个明白清楚。
原来一早秦可卿起身,因夜里谁的十分不安,早起便面色十分不好,宝珠一面伺候主子梳洗,一面说道:“奶奶,今日往北静王府给太妃请安,很该打扮几分才是。”宝珠话中有话,皇贵太妃十分疼惜她主子,若是看她面色这般不好,必然要排揎丫头们,便是有她主子取保,也是无法,横竖有一场气呢。可卿自然明白,命瑞珠开箱子,将素来不用的几匣子头面取出来,排在妆台打开来,一面挑着头面,一面笑道:“你们也不用怕,横竖有我呢。昨儿叫你们预备的燕窝粥,可好了?”瑞珠忙上前回道:“已经好了,用的是上回大奶奶赏的血燕,又配了一碟子秋芙燕窝糕,一碟子花盏糕,一碟子蟹黄酥,一碟子凤舞卷叶酥,另有四样精细粥菜。”
可卿一面令瑞珠将吃食排铺了,一面催促着宝珠快些儿,笑道:“只管梳平日的样式便罢,今日倒巴巴的梳这个,不知该费多少工夫。”宝珠嘴上说道:“前回老太妃称赞奶奶梳玉环飞仙髻最是相宜,这回还梳这罢。”手上也不停歇,两个小丫头在边上递东西,倒也不费多少工夫便梳好了,又请可卿自己搭配着头面首饰,这是她主子素来的习惯。可卿在匣子里挑挑拣拣,忽然笑道:“前些年老太太赏的那只嵌粉珠孔雀开屏正钗,搁在那儿了?”宝珠略想了想,回道:“奶奶倒想起它来,还是那年林姑娘过生,老太太赏给奶奶的呢。奶奶原说,那是老太太积年的好东西,如今再不能得了,寻常且不能够佩呢,收在了背橱内阁的的珠宝匣子里,可要寻出来?”可卿倒也不嫌烦扰,命宝珠亲去取了出来佩着。你倒她如何巴巴的取了这个佩,原来她私心里想着,一则在皇贵太妃跟前彰显贾母对她的疼惜,二则也借借它孔雀开屏喜事来的兆头。
这边可卿打扮停,只略略吃了一碗燕窝粥,几口小菜,捻了一块燕窝糕便罢了。候可卿吃罢,丫头们亦□□备用停当,可卿往尤氏屋子请安。尤氏知她要往北静王府去,只嘱咐了几句,便打发她出门要紧。可卿领着丫头婆子,坐轿子往北静王府而来。
只说老太妃已侯多时,听闻可卿到了,忙一叠声吩咐道:“快些请进来。”可卿进屋,先给太妃请安,口称万福。老太妃见她面色有几分不好,遂笑道:“昨儿夜里睡的不安稳罢,我猜着了。昨儿想必戚嬷嬷的三言两语,你也听出门道来了,你这孩子心思最是缜密。”可卿知老太妃和皇贵太妃一脉,又是萧皇贵妃一派的,自然不相瞒,回道:“戚嬷嬷倒是说了两句,不过两言三语。倒是昨日听我琏二婶子说,那府里大姑娘这回晋封,只怕有些内情。太妃自然知道,她进宫多年,一直无恩无宠,在万岁爷跟前不得荣宠,如今倒要越级晋封了。我和婶子细想了几回,只是觉着,只怕因我的缘故,也未可知。我的事儿,在府里知道的,不过那么几个,老太太和三位老爷俱是知情的,再有便是我们奶奶和爷。原先是再没人知道的,只是琏二婶子告诉我,她是她婆婆告诉的,她婆婆又是早些年听他们府里大老爷和二爷的璧角才知道,如今也不过告诉了琏二叔叔两口子。”
可卿说了一大篇儿的话,倒有几分口渴,一面伸手取茶盅,一面说道:“我们细细想了一回来,既那府里大太太听贼话儿知晓秘辛,难保二太太不知道。二太太进门比大太太早些,又是当家太太,保不齐的事儿。他们府里两房的事儿,萧皇贵妃最是清楚,想必太妃娘娘亦是知晓的,只怕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罢。先前我们瞧着,二太太倒是个良善的,只是她被老太太禁足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是借着当家的便利,贪墨府里的银子,老祖宗才禁了她的足,前些日子才放出来。”
北静王太妃亦是过来人,大宅门里的弯弯绕一门儿清,遂摇首淡笑道:“真真是人心不足,你和凤丫头都是巧的,竟能拆析倒这里,真真是大家世族的当家奶奶,果真不一般,向来你们府上二太太因内宅失势,自然人将希望寄托在宫中的女儿身上,谁知女儿不得宠儿,自然人该想些邪门歪道的,好博得圣上的欢心,可她们不该拿你做筏子。皇贵太妃寻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我这里也不用瞒你,贾选侍在圣上跟前密告你的身世。先前我们倒也不知,如今竟要越级晋封,萧皇贵妃回给皇贵太妃知道,皇贵太妃见是贾府的姑娘,不免多想了一回,末了还是萧皇贵妃的了信息,咱们才猜个十分八分的,谁知竟是你自己个儿猜的。昨日晚膳的时候,圣上来给皇贵太妃问安,皇贵太妃屏退左右,将你的事儿说了个明白,只说当日你父亲坏事,是她命人救你,又是她将你藏在秦家,托付给贾府的。”可卿听到此处,不免泪水涟涟,为了她,皇贵太妃将罪责一肩挑。
太妃见她哭泣的悲戚,忙将她拉在身边坐下,搂在怀里摩挲着,慈慰道:“傻孩子,你这样的孩子,怨不得人疼。我闻听贾府的老太太素来疼惜你,皇贵太妃更是把你疼在骨子里,就是我,也是把你疼在心里。你可是怕皇贵太妃见罪?傻孩子,你以为皇贵太妃是谁呢?她可是圣上的慈母,一手抚养圣上成人,圣上自小受皇贵太妃的百般珍惜,千般的教导,自然视皇贵太妃如生母。若非先帝遗命,本该是太后的名位,如今虽名为太妃,实为太后。圣上有素来仁孝至极,如何肯见罪皇贵太妃?”
可卿闻言,倒止住了泪水儿,竟生出几分羞涩,说道:“太妃教导的是,我竟吓忘记。只是现如今,可怎么收场呢?”
太妃见她面色不佳,想必是吓的万万分,心中更是怜爱,遂笑道:“你这孩子,说起来也是公侯府第的当家奶奶,又生的聪能巧惠,竟怕到现在?圣上若真真降罪,你还能坐着轿子进王府?实告诉你罢,昨日起先不知内情,萧皇贵妃总是疑惑着,传话给贾琏,叫他们夫妻在你们府里留个心眼儿,谁知过了许久,贾琏便传话进去,说事儿大约出在你身上,萧皇贵妃前后一想,倒是对的上,方回给皇贵太妃知道。皇贵太妃本以为她是贾府姑娘,便有些疑虑,一听此言,更是笃定了。故此借着晚膳,将这些事儿全承揽下来。谁知啊,圣上有圣上的思虑,圣上早也知晓你还活着,也知皇贵太妃待你颇为亲厚,只不好说破,原想就这般混着。谁知道那贾选侍偏偏告密,将这事儿揭了出来,圣上先是斥责了几句,末了又细想一回,此事既宫中有妃嫔知晓,便不好这般混着了,未免往后闹出事儿来。只他这些年装糊涂,如今也不好在皇贵太妃跟前说破,免伤慈母的脸面。当日皇贵太妃保你平安,原是背着圣上的,到底有碍母子情分,故此这些年皇贵太妃也只这般混着,若圣上揭开此事,皇贵太妃颜面上不好看。”
太妃说了一大车,略润了润嗓子,又道:”圣上不得已,便违规祖制晋封贾元春,原想着有违祖制的事儿,皇贵太妃自然会格外注意着,又预备下两个宫女,在适当的时候向皇贵太妃告密,只说贾元春获封是揭发母家之故,若这般,皇贵太妃必然出面保取你,母子二人便可将此事说开来。谁知预备下的宫女还未告密,皇贵太妃竟猜出来了,圣上见皇贵太妃自揽罪责,哪里肯叫慈母受委屈,只得将些年的前后因果说了。”
可卿闻言,心中欢喜不已,原来竟是如此,圣上默许她活着,未免伤及慈母颜面,竟不肯自己说破来,真真是仁孝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