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得了贾母吩咐,忙忙家去同邢夫人商议赏花诸事,又请李纨打点一番,大后日姑娘们起诗社交由她照管,万万不可有所差池。李纨虽无甚理家才干,倒还心思仔细些,平日多由她陪着姑娘们照管读书针黹,故此也不推辞,同凤姐商议妥当,各自预备去。
如今邢夫人虽名为当家太太,实则每月不过看几回公中大帐,遇事商议商议罢了,大小事一概由凤姐打理,她只忙于照拂养育贾琮、贾蔚、大姐儿三个。故此凤姐因别院赏花之事忙的十分,足足忙到掌灯方各处妥帖,这才忙里偷闲坐着品茶歇息,就手剥几颗核桃,等贾琏归家一同吃晚饭。
不过等了一时半刻,贾琏回房,只见他身着绛紫浣花地锦深衣,围万字不到头丝绦,用白玉钩,手持泥金面湘竹骨吴扇,颇有大家公子风范。
凤姐见他家来,也不立身行礼,只盘坐炕上,笑道:“二爷,这会子才回来,可是铺子里有事?”原来这几年凤姐夫妻好的蜜里调油,那些小节礼数在家中便渐次放开,凤姐更将同尤氏婆媳合股开致味楼之事悉数相告,又因他进出便宜,每十日半月便往铺子查看一回。
贾琏见她面有倦色,忙道:“铺子里倒无事,生意愈发好了。只是才老爷传我去他外书房商议事情,故此晚些。我瞧你面色不好,可是累着了?”
凤姐嫣然展笑,取出才闲坐剥的天目小核桃递给他吃,笑道:“老祖宗说三四月最是春光好,要赏花取乐,我便荐着往咱们西郊小庄子樱花湾赏花,老祖宗拗不过姑娘们,说大后日领着太太们,小爷姑娘们,大嫂子和那府的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一同赏花儿,我忙着打点一下午才妥当。我想着这些年老祖宗待咱们最好,趁着她身子还便利时,多出门散闷取乐,也是咱们一份孝心不是?老祖宗命你大后日领着小厮们前后护卫,万千小心些,姑娘们可是她的心肝儿。”凤姐夫妻如今以奉承贾母为要事,只有将老太太哄拍奉承好了,他们事事才不至艰难。
贾琏见说,吃着核桃,抿着香茶,笑道:“你们赏花取乐倒闲散,苦了我担着干系辛劳一日,娘子如何赏我呢?”贾琏换上一副嬉皮相,含笑垂涎,拿手一捏凤姐纤手。
凤姐眉目轻挑,丹凤转盼流波,抽回手儿,嗔道:“二爷最没个正行,同你商议正经事儿呢。才老爷唤你去商议何事?”
贾琏浑不在意,又将凤姐纤手握住,腆着脸儿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儿。”旋即想起正事,稍收敛面色,说道:“见着娘子便丢了魂儿,倒忘了正经事儿。才老爷和二老爷唤我去,正商议一件要紧事儿呢。你大姑妈家的表弟薛蟠在金陵闯出了祸事,他们家来信请老爷们帮衬了销呢。”
凤姐心知必是香菱之事,只不好表白出来,忙敛神问道:“什么祸事?”
贾琏见她神情重敛,忙回道:“说是为着争个人牙子手里的丫头与人相打,竟将金陵一乡绅家独子活活打死了,如今叫那家人告了,这才遣人送信来,请老爷们想法子了销此事。二老爷说,今日二太太才搬出碧檀轩便闻听此事,急的万万分。我倒是奇了,先前倒不曾听你说起,你两位姑妈姊妹情深。”
凤姐知此事一出,再难阻薛家入京,还是早些筹谋为好,忙道:“你哪里知道内里底细,她们两位可有些说道呢。我也是从前听母亲所说,大姑妈也算是心思缜密,很有几分能为,到底不如二姑妈那般阴狠果决,从前在家中没少吃暗亏,便是在结亲上头也叫人算计了去。你细想,咱们家乃国公府邸,便是无爵次子也在名位上占先。薛家虽豪富,又是紫微舍人之后,说千道万乃是皇商,士农工商最末等,自然比不上咱们家。我母亲虽未曾明说,只说此事大姑妈吃些暗亏,想必有原由罢。虽如此说,两位姑妈早年便有结亲的念头,假托和尚道士之言,说薛家大姑妈家的宝钗表妹佩金锁,有玉的方可婚配,这不是明着打宝玉的主意么?二太太与咱们早已水火不容,只怕恨咱们入骨呢,咱们很不该与薛家大姑妈往来过密,只怕他们沆瀣一气呢。”
凤姐连蒙带哄,将悉知内情说的明白,贾琏亦是聪慧之人,思忖半日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确实不宜与薛家往来。薛家姑妈若是打着结亲的念头,必定帮衬二太太无疑。只怕为着女儿将来算计,□□夺爵也未可知呢。”
凤姐轻笑,腹诽道:□□夺爵是必然的,只怕还算计的长房无处安生才罢。
只见凤姐一面起身替贾琏换上家常衣服,一面叹道:“两位做姑娘时便屡屡不睦,如今不过利益驱使相勾结罢了。依我说,你去和老爷说明道白,牵扯二太太之事,想必是不肯帮衬的。二老爷那头,帮衬与否便不与咱们相干,若他日有个风吹草动的,为保全阖府老少,少不得请二房善自珍重。”此话说得隐晦,实则已点明由贾政王氏闹去,横竖不与长房相干,他日若有个波澜,正好寻个由头分家。
贾琏与凤姐夫妻多年,自然懂得贤妻之意,说道:“才听老爷说,今日陪太太吃晚饭,你预备几样老爷欢喜的菜式,咱们亲送去。”这是要禀告贾赦夫妻,商议如何对应薛家事。
凤姐忙吩咐小厨房,将她晚饭预备的几样精致菜式择出来,一样箸头春,一样金铃炙,一样葱醋鸡,一样端木煎,使小红端着食盒双双往邢夫人正室而去。这会子邢夫人正预备排铺吃饭,便听见小丫头来报,琏二爷、琏二奶奶来了。
邢夫人见她夫妻此时联袂而来,想必有紧要事,忙吩咐丫头请进来。贾琏夫妻先给父母请安,又奉上精致菜肴,贾赦倒还欢喜,问道:“这会子来。可有事?”
贾琏忙躬身回道:“才听说老爷今日同太太吃晚饭,叫小厨房做了几样老爷太太素日爱吃的送来。再有一件事禀告老爷知道,也好拿个章程。”邢夫人陪坐,看着凤姐安箸布碗,听着贾琏父子说话。
贾赦觑眼环视,一面挥手遣退奴才道:“都下去罢。”一面问贾琏:“什么事?”
贾琏忙上前将王氏与薛家结亲之意说明,又将前程后果详细分说一遍。
邢夫人忙着给贾赦布菜,说道:“怪道当日玉儿来时,头一遭见她,她没别的好话,倒是嘱咐了一车莫同宝玉亲近的话儿,原来有这些弯弯绕在里头呢。”凤姐在贾赦跟前到底不好言说,只同邢夫人对望而笑。
贾赦闻听此事,思忖了好一会子,嗤笑道:“哼,小算盘真真精明。咱们家占个贵字,薛家占个富字,她倒盘算着一举两得,富贵皆归她所有。难怪为了当家太太之位,杀人谋命也敢行事,原来是为长远之计。你们细想其利,若宝玉没得袭爵,薛家姑娘只怕还不肯嫁给二房次子呢,她自然要谋算爵位,谋算宫中大姑娘的前程,谋算咱们一房倒塌。只可惜妇人之见,上不得台盘,当咱们全是死人不成?”说罢,又冷哼道:“她倒还瞧不上外甥女儿?我还瞧不上她那没用的种子呢。”
贾琏不敢说是非,倒是邢夫人心有不岔,轻笑道:“侄女儿出生清贵,又生得好,长大必是美人坯子。她又是老祖宗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女红针黹无有不会的,待到论亲的岁数儿,只怕门槛儿也叫媒婆子塌平了呢。便不说侄女儿,只说咱们家两个丫头,也断不肯给那无爵无才无功名的人家,白白糟蹋我鲜花娇养的女儿。”贾赦夫妻因厌恶王氏,连带宝玉也万般看不上眼。
贾赦夫妻吃饭,贾琏夫妻只得敬陪末坐,胡乱吃几口便罢。一时饭毕,父子婆媳闲坐商议正事,贾赦因嫡妻之亡恨毒了王氏,必然不肯叫她如意算盘得逞,细细说了好些计策,竟叫凤姐刮目相看。这贾赦虽昏聩好色,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损招坏主意更是一个接一个。
一时商议事毕,各自归房安寝不提。
翌日,贾赦便叫嚷着不舒坦,头晕脑疼的,请相熟的太医来瞧,倒也诊不出病症。太医乃何等圆润之群,既说头晕脑疼,便不温不火说许是公务繁忙,思绪忧虑所至,开些安神温补之药,再嘱咐卧床歇息数日便罢。
贾赦之病与他人倒也不甚要紧,只是姑娘们本该往凤姐小庄子赏花去,碍于长亲卧病,晚辈不好出门赏花做乐,且迎春、探春也该为父亲侍疾,故此贾母发话,赏花的日子往后延些时日。
贾赦实则无病,不过为躲贾政因薛家之事烦扰罢了。贾政如今还是工部员外郎,不比贾赦袭爵又是太子少保,薛蟠之案必要相烦贾赦方有些助力。
你道贾政为何肯为薛家出头?原来他最是一等迂腐之人,薛家来信一力为薛蟠开脱,只说薛蟠受人蒙蔽诱使才犯下大错。他既信了薛家之言,虽厌弃王氏,却不肯面上敷衍亲戚,想着联络有亲,自然要帮衬一把才是亲戚之道。
贾政见贾赦卧病在床,实不好相扰,郎舅王子腾又外放不在都中,只好寻贾琏来商议。贾琏自然有话应对,只说当日黛玉西席贾雨村因得贾政周旋,王子腾举荐,如今补为应天府。薛蟠之事乃出在金陵,属应天府管辖之内,只寻贾雨村便可了销。
贾政这才想起,忙拍手额庆,笑道:“还是你记得,我竟一时未想起他来。既如此,我写信给他便是。”贾琏也不多言,只溜须敷衍几句便回转。
贾政之信不日便抵金陵,贾雨村自然有法子了销此事。不过假托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应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又判令薛家赔一千烧埋银子。薛家豪富,一千银子不过打发花子罢了,速速了销此一桩人命官司。
薛蟠了销官司,虽万事不怕,到底暂避离开金陵为好,又有妹子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事,遂同寡母商议往京城都中住些年。
薛家太太兄弟姊妹皆在都中,再者宝钗待选不过幌子,她同妹妹早联络结亲,前些年闻听宝玉姑母贾敏之女因丧母入贾府居住教养,老太太有结亲之意。如此有碍女儿婚配发生,不若借此故事,早早进京预备起来,免得叫人钻了空子去。她同幼女宝钗商议,想着她舅舅外放,不若在她姨母家住些时日再拾掇旧居为好,宝钗心志最高,早想进都中见识些闺阁高低,自然遵母兄之意。
这里薛家忙着打点行装,清点奴才丫头。那里凤姐亦悄悄着手预备薛家入京,忙里偷闲生出了个促狭的主意。
她传话出去,使蒋源安排个妥当人,如此这般嘱咐一番。三日后,林之孝便领了个算命先生进来回事道:“有位算命先生说咱们家祥瑞入云,必有贵主,说要给咱们家的小爷姑娘算一卦。”凤姐先故作疑虑,盘问了许久方做信服之态,回禀邢夫人知道。邢夫人因见算命先生算准了她的生辰八字,更是信足了十分,请先生给小爷姑娘们算卦。
算命先生叨叨排算半日,言说姑娘们皆是兴家之命,主富主贵之祥,只是属羊的这一位身子欠妥。属羊的乃是黛玉,她身子百般精心的调养,虽比从前好了许多,到底娇弱些。闻听此言,邢夫人更是信足万分,问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先生故弄玄虚半日,说道:“此女大贵之命,若要身子痊愈时,必得积德行善。再有命中缺金,往后出入亲近的丫头人人皆佩几样金饰便可化解几分。”虽是无稽之谈,奈何邢夫人信服。
待现算命先生走后,邢夫人忙念佛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咱们家姑娘皆是好命。先生既说外甥女缺金,倒也不值什么,你即刻备办几样赤金首饰给她的丫头佩戴。”
凤姐更是促狭心四起,笑道:“太太果真最是疼惜妹妹。亏得先生只说以金克病,若说要琼山仙酿,可怎生好?媳妇想着金饰最容易不过,只是姑娘们皆在一处住着,来往亲近的丫头也多,不若给姑娘们的亲随丫头都佩几样金饰,显得各处皆平等一样,可好?横竖不值什么,媳妇账上私出便是。”邢夫人更不在意,只吩咐她裁度着备办就是,自己前往贾母处告知此事。
不过几日,凤姐便得了十一枚明晃晃的金锁和金钗,分量十足的赤金。她吩咐下去,黛玉的近身雪雁、雪鹰、晴雯,迎春的绣桔、司棋,探春的侍书、翠墨,惜春的入画、彩屏皆人人赏一把金锁和一只金钗,命她们将金锁各自打上璎珞日日挂着,为林姑娘祈福克病。
自此贾府内宅好一阵风景,姑娘们出门亲随的丫头一色的赤金錾刻的金锁佩着,霎是齐整好看。凤姐手中余下两枚金锁留着,她还大有用场呢,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三月十九那日,姑娘们下了闺学给贾母请安,又撺掇着赏花之事。
黛玉靠在贾母膝前,信口念道:“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老祖宗,樱花短暂,不过十几日罢了。”
姊妹们你一诗她一词,皆是前人咏樱花的,闹的贾母头疼,只得应道:“罢了罢了,三月春光无限好,带你们出门散散闷去。一会子告诉凤丫头,叫她早些儿打点妥当,咱们后日便去,可好?”
听说后日成行,惜春喜欢的无限,又念叨:“老祖宗,明日便接了湘云姐姐来罢。”贾母一点惜春脑袋,笑道:“还是你惦记着她,我倒叫你们闹忘了。”遂命鸳鸯出去传话,明日清早便打发几个出门的媳妇接湘云来。
姑娘们见贾母应承,忙一齐到凤姐屋子里闹她。凤姐早得了信,已使丫头各处知会,又命小厨房预备下各色点心,正裹乱忙碌着,见四位姑娘齐齐进来,遂笑道:“我没下帖子请,倒来的齐整。”
黛玉莞尔展颜,抿着嘴儿笑道:“嫂子,老祖宗吩咐大后日赏樱花去。我们为怕嫂子劳累,故此前来帮衬一二。”探春也上前,拉着凤姐衣袖子,笑道:“嫂子但有差使,吩咐我们便可。”
惜春更是不客套,吃着坑桌上的点心,虚眯着眼儿道:“嫂子只管吩咐便是,便是不能办的,我们也变着法子,想着巧宗儿给嫂子办成。”这大海口夸的,叫凤姐哭笑不得。
她见四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心中是欢喜的,忙道:“我的好姑娘们,你们都是老祖宗的心尖尖,谁人敢使唤?你们来的巧儿,大后日想要吃什么,只管告诉平儿,好叫小厨房预备下。如今天早晚还有些冷,告诉跟你们的嬷嬷,厚些的衣裳预备下一两身,早晚好替换。”四位姑娘忙忙应承,谢过嫂子的关怀,平日虽姑嫂笑闹,该有的礼数从不错漏。
姑娘们见凤姐委实忙碌,也不多留,往正屋给邢夫人请安去。邢夫人正开库房清点积年未镶嵌的珍珠、红宝、祖母、石榴宝、猫眼、玛瑙、水晶、碧玉等各色宝石,她已暗暗为迎春、探春积攒嫁妆,又要备下来日黛玉、惜春的添妆。此时见姑娘们齐齐来请安,忙笑道:“才丫头来说,大后日去赏花儿,可高兴了罢?”
姑娘们先屈膝行礼请安,又围绕在邢夫人跟前说些赏花的事儿。邢夫人听着高兴,叫她姊妹各自择几样欢喜的宝石,回头叫人镶嵌了首饰佩戴,也算三月里换首饰之用。
这里姑娘们欢欢喜喜择宝石,远在金陵的薛宝钗收捡行装,独独将些富丽闲装单置两只箱子,深深压在箱底。为着青云志,为着高门显贵,薛姑娘心如沉石,收起万般的华贵,只怕叫人探知她皇商富贵的铜腥味。她端方起四角俱全的大家气度,装点起诗书才气的清雅,一行一度皆摆出恪守闺阁志的高雅,迎接她都中闺阁的名声,鹤立鸡群的展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