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严双穿着白衣走出房间,就看到严济林和诸葛陇围着石桌喝茶。他惊喜道:“阎叔叔,你怎么来了?”
严济林笑道:“我与诸葛先生是好友,听说你们在这里养伤,就来看一看。怎么样,伤好了没?”
严双笑着摇头道:“多亏诸葛先生,我和那只鹰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会离开这里。”
严济林道:“不用等了,我今天就是为了接你离开。”
“干嘛?”
严济林眼中尽显迷茫之色,道:“送你回家,顺便去那里看一看。”
“那只鹰怎么办?”
严济林笑道:“我已拜托诸葛先生代为饲养,相信应该没啥问题。”
严双看向诸葛陇,后者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去吧。只要严先生记得回来就成。”
他看得出来,严济林尚未将父子关系告知严双,所以说话间只称呼他为严先生。
严双一想,觉得甚好,忙向诸葛先生鞠了一躬,道:“谢谢先生六天来的照顾。”
诸葛陇笑道:“不必客气,我和严先生可是好朋友呢,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心中却暗寒道:“只是看那畜牲老鹰的体型,粮食怕要紧张了。”
半个月前。
一家古色禅院门前台阶下,跪着一个白衣少年。
“吱呀”一声过后,门开了,走出来一群青衣小伙子,年纪和跪着的少年差不多大。为首的手握青铜长剑,指着白衣少年道:“有幸见到焕云师弟跪在师门外,我余长虚还真是难抑心内的激动啊。”
众人哈哈大笑,李焕云沉声道:“师父呢?”
余长虚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师父他老人家出巡好些日子了,临走前吩咐过:倘若焕云来了,先问他任务是否完成,若成了,就放他进去;若不成,就罚他在外面跪上一天一夜。”
他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声音说道,众人听了,更加放肆地笑了起来。
旁边一人道:“余师兄模仿得真像极了师父,们刚才听了差点吓一跳呢。”
余长虚得意地拍着他的肩膀,问道:“长沙呀,你知不知道焕云他跪了多长时间?”
赖长沙瞅了李焕云一眼,假作思考,笑道:“哎呀,记不清了耶,要不重新算起吧。”
其他人纷纷说好。李焕云冷笑道:“余师兄健忘,我可记得清楚。千万别让我跪太长时间哟。”
此语含有威胁之意,众人不是傻子,当然听得明明白白。
余长虚脸色一青,随即笑道:“师弟放心,刚才长沙他开个玩笑而已。这外面有些热,我就先失陪了,等到明天早上再请你进来。”他挥手一招,众小弟又随他进了禅院里。
李焕云仰视禅院门匾上遒劲有力的“通明院”三个大字,叹气道:“通明通明,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粗犷的声音:“那是因为你的杂念太多,不能真正地沉溺武道。”
李焕云磕头呼道:“师父,徒儿无能!”
一个虬髯大汉,身后背负一把锃亮宽刀,直接路过他身边,冷声道:“先跪上几个时辰,明早再进来见我。”说罢,径自开门去了。李焕云应诺一声,依旧跪在门前。
次日一早,赖长沙奉命招李焕云进门。李焕云直接到藏书阁,看到虬髯大汉正打坐练功,头上白烟直冒。
虬髯大汉道:“焕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与谭绍风比个高下,哪怕趁人之危也在所不惜吗?”
李焕云跪了下来,道:“徒儿不知。”
虬髯大汉哈哈笑道:“我沈大涛的刀法,你觉得如何?”李焕云虽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是仍旧回答道:“独一无二,奥妙无穷。”
沈大涛叹了一口气,道:“明明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却不肯倾囊相授,反而介绍一种剑法让你练习。你是不是很不理解我的做法?”
李焕云道:“徒儿不敢。其他师兄弟尚未学习,焕云怎敢托大?”
沈大涛笑道:“这里就我二人,你只管把心中所想如实说出来。”
李焕云抬头正视沈大涛道:“徒儿——的确疑惑。”
沈大涛点了点头,突然撸开左边的袖子,露出肤色暗淡的胳膊,上面留着一条又深又长的剑痕,几乎快把整条胳膊一分为二。
李焕云颤声道:“这——是谁干的!”
他猛然发怒,藏书阁内顿时气流涌动。沈大涛按着李焕云的肩膀,道:“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伤了,冷静点。”
李焕云安稳下来,急切道:“谁这么残忍,差点削去你的整条胳膊。”
沈大涛道:“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他正襟危坐,以一种追忆的口气说道:“二十年前,我凭借家传的刀技扬名立万,在云洲名人榜上排名十八。这么骄人的成就使我得意忘形,便去挑战云洲四杰之一,第一奇剑谭绍风。”
李焕云道:“云洲四杰是?”沈大涛笑道:“他们是真正的少年天才,均在名人榜上留有赫赫战绩,稳坐前十。我当时不服气,便叫嚣到谭绍风面前,想要领教一下他的剑法。”
李焕云盯着沈大涛胳膊上的伤口,道:“然后他就伤了您?”
沈大涛道:“不错。当时我练得一手左手刀法,威力甚巨,本以为可以轻松打败他。因为我的自大,导致后来一败涂地,还废了左手。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左手刀客而言,这是一次多么沉重的打击!此后我闭关修行,改变习惯,以右手驱刀。四年前年前终于夺得名人榜第五。”
李焕云道:“师父的能力和精神都是令人敬佩的。”
沈大涛黯然道:“那又如何?物是人非,四杰少了一个,谭绍风借酒度日,汤晴宇隐居彭连河,诸葛啸林稳坐第一。这些变数,让人着实吃惊。可偏偏这样,我依然胜不了那个酒鬼,就像他也胜不了诸葛啸林一样。我心中不服,便想着就算走些歪门邪道也要胜他一回。于是就有了派你出行的主意。”
李焕云叹气道:“可惜我辜负了师父的心血。”
沈大涛摇手道:“罢了,我知道那酒鬼的狡猾厉害。这也说明,我们终究要光明磊落地打败他。你过来。”
沈大涛对着李焕云招了招手,从身后拿出一本书来,厚约两寸,金壳装裱,闪闪发亮。
“这是我远赴狼烟岛夺得的剑诀,名叫‘奔雷剑诀’,正适合你用雷霆剑修炼。我深知你天赋惊人,相信不出一年半载,你便可以融汇贯通。到时,你就算要打败诸葛啸林也未必不可能。”
李焕云接过金书,眼含泪水,道:“徒儿必不负师父所望,出关之日,就是那谭绍风断臂之时!”
沈大涛道:“欲速则不达,你须稳扎稳打,按部就班。我要说的就这些,你若无事向我说明,便退下吧。”
李焕云激动地点头,缓缓退出房外。
少年一腔热血,感激涕零,可惜却不知偌大的藏书阁内竟还有一人,正屏息冷漠地目睹师徒情深的画面。
“利用这个崇敬你的小徒弟,你有没有羞愧?”
一个长须老者站出来问道。
沈大涛叹气道:“二十年前的牛鬼蛇神都跑了出来,我们必须抱成团。多一个实力强劲的帮手总有好处。何况修习剑诀对他有利无害,他会感谢我的。”
长须老者朗声笑道:“那就好!”
十八天前。
掌声雷动,一阵欢呼。
从马上坠落的少年在一众大汉的搀扶下来到诸葛如初面前,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不然那畜生定会伤害许多百姓。请受文显一拜。”
说着竟真的跪下,吓得几个大汉急忙阻止。诸葛如初也十分诧异,心想:“世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小子肯屈膝致谢,不似一般纨绔子弟。”于是劝道:“你若真心谢我,倒不必下拜,只需将这匹倔马送给我就行。”
少年断然没有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颇为犹疑。
他的手下不服气,喝道:“哪儿来的黄毛丫头,敢蹬鼻子上脸?还不快向我家少爷道歉!”
诸葛如初拧眉,冷笑道:“你们不乐意?”
少年却畅快一笑,拦住了自己的手下,道:“姑娘替我降服烈马,比我有本事,上天认定的主人我怎敢反驳呢?不就是一匹马,能与姑娘相识一场,值了!”
诸葛如初牵着缰绳,道:“你倒挺爽快。”
少年恢复了之前的神采,笑道:“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强求。看姑娘风姿绰约,不知芳名叫什么?”
诸葛如初似笑非笑道:“你都不报自己的名字,还想知道我的?”
少年拍了拍头道:“该死,忘了自我介绍。在下乘风镖局龚文显,请教姑娘芳名。”
诸葛如初笑道:“我姓韩,单名初。好了,我得走了,谢谢你送的马。”说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龚文显正念叨名字,急忙伸手欲挽留,道:“姑娘——慢走——后会有期呀!”
诸葛如初摇了摇手作为回应,龚文显盯着她窈窕的身影怔怔出神。
一大汉道:“少爷若是喜欢她,我们跟着就是。”
龚文显一掌敲在他额头上,怒道:“不要拿你那龌龊心思玷污我的感情!”
大汉吓得直点头。龚文显才冷声道:“走吧,打道回府!”
严双跟着严济林出了深山,二人共乘一匹黑马,并未去往繁华镇,反而寻了一条小路而去。一路上,严双特别兴奋,因为从小到大他尚未骑过马,不曾体会马上风光。虽然此次是严济林驾马,但是也算满足了他的一点好奇心。
小路风景并不怎样,杂草丛生。他们边赶路边歇息,花了八天时间,环绕大湖,来到一家荒村野店。
严济林早已换了一身行头,灰衣长袍,铁质面具和红袍早已收了起来。除了脸上淡淡的伤痕,与一般人无异。至于严双,则穿着那件诸葛陇送的白衣,要不是面相尚显稚嫩,倒挺像一个儒雅公子。
严济林将黑马拴在店外设立的马厩里,便拉着严双进店。店内人员较多,听到推门声都朝二人看来,严双被这些审视的目光打量,颇为尴尬拘束。
严济林不管不顾,径直走向柜台,问道:“老板,还有没有上等房间了?”
店老板小眼睛小鼻子,目光轻轻扫过二人,笑道:“有有有,十两银子一间,请问您要几间?”
严济林取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道:“一间就行。剩下的银子就不用找了,备一桌像样的饭菜上来。”
店老板笑呵呵地接过银子,道:“我差小二带两位客人上楼,请。”随后对着一个汉子招呼道:“小丁,快带二位客人前往天字二号房。”
严济林笑了笑,拉着昏头昏脑的严双上楼。
他们一上楼,底下便有一阵骚动。
一个大腹便便的圆脸男人率先问道:“刚才那家伙是谁呀?一副假清高的样子,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真够骄傲的呀!”
对面坐着的精壮独眼男人鄙夷道:“就你长的这副熊样,人家凭什么多看你一眼?照他那种气势,相必是把好手。”
圆脸男人怒道:“贺老三,你这张臭嘴是不是又准备讨打了?上次打到一半饶了你,今天想再来一次吗?”
独眼男人也喝道:“你胡说八道!上一次明明是你跪下来苦苦求饶,我才勉为其难放你一马。你如果想打,老子我乐意奉陪!”
两个人同时站起,身后各带着一帮小弟,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店老板这时突然笑道:“方技,贺老三,你们想打架可以,但是最好看着场合。我这间小店可经不起折腾,倘若有什么损失,没法向章少爷交代。你们应该懂得分寸吧。”
此话一出,才站起来的两个大汉面色一僵,纷纷叹了一口气便坐了回去。两边的手下虽然不甚明白情况,但是根据判断,那个老板口中的章少爷应该不是一个轻易能惹的人物。
店老板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酒,笑道:“来者是客。既然来了我这家小店,你们便暂且放下恩仇。不管是你们,还是上楼的那两个人,和平最重要。”
方技和贺老三对望一眼,郁闷地饮了桌上的酒。
楼上,小二整理好了房间便退了出去。严济林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念道:“章不凡,名人榜排名第十二。东郊水师总督嫡系长子,年二十有九,善使方天画戟——哼,倒是个上得了台面的角色。”
方才楼下的议论他都一句不漏地听完了。听到店老板自豪地搬出自己的后台,感受到众人对章不凡的忌惮,他不禁这般出言讽刺。
严双听他念念有词,好奇道:“阎叔叔认识这家店的主人?”
严济林笑了笑,不屑道:“他还不入我的法眼。”
严双道:“可依刚才说的话来看,那个姓章的应该很优秀吧。”
严济林笑着拍了拍严双的肩膀,道:“你比他优秀百倍!”
严双摇摇手道:“呵呵,别开玩笑了。我听你说了,人家是总督的儿子。”
严济林道:“那又如何?我不比那什么总督强多了?有我帮你,有赤衣帮上下,超过十万人可供差遣,要想拿下东郊的统治权,易如反掌!”说着他做了一个翻转手掌的动作,自信张狂。
严双失声道:“千万不可以!”他想象得出十万武者的力量,一旦作乱,整片云洲都难免要颠覆。
严济林笑道:“你不必担忧,我还不屑于跟他们动手。”
严双暗暗松了口气。两人围在桌子边陷入沉默。
严济林正欲开口,小二送菜上来,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赶了好几天的路,歇息时只有野果野菜充饥,严双早已饿了,在征得对方同意后大快朵颐起来。
严济林较少动筷子,一直看着严双吃来吃去,搞得严双尴尬不已。
吃完饭,两人相对谈心。严济林喝酒,严双喝茶。严济林忽然道:“那卷书籍还在你身边吗?”
严双从怀里掏出来,卷轴完完整整,用黄丝带捆着,就算换衣服的时候,他也没丢下它。
严济林苦笑道:“你一点没看?”
严双道:“当时你执意送我,我不好拒绝。但是我不认字,实在浪费了。”
严济林心中长叹道:“竟还知道浪费。这种上乘心法多少人动心,要是被有识之士获知,非被他气得吐血不可。”转而目光闪烁,又想道:“与其让他自己看,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教下他,总胜过他自学。”
于是他道:“干脆,我教你认字吧。”
严双想了想,道:“好吧。”
遭遇这几日的经历,他切实体会到不识字的弊处,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接受严济林的帮助。再者,他对武学尚留有几分念想,学习这法诀首先就得识得上面的所有字。
严济林解开丝带,自右向左将卷轴慢慢摊开。他的字潇洒飘逸却不潦草,连严双这个外行人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严济林指着开头三个大字,道:“这几个字你认得吧。”严双点了点头,念道:“静心决。”
严济林笑道:“要你一时识辨这两千多个字倒不实际,你且跟着我念,等记诵完毕,这些字自然烂熟于心了。”
刚开始他还踌躇满志,但是一听到两千字,严双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为难道:“还要背诵?岂不是比认识它们更难么?不如还是算了吧。”
严济林正色道:“作为男儿,当坚韧不拔,哪怕眼前有天大的困难也不该畏惧。何况是这短短两百字的文章?你母亲大概也常劝你读书吧,你大字不识几个,丢的自然是她的脸面。”
严双被这番话说得心绪难平,双目流露出坚毅的眼神,两手紧紧按在这书卷之上,道:“你教吧。”
严济林轻轻笑了笑,这才看也不看书卷,自行缓缓地念道:“心者,人之本也。夫察浮生百态,晓大道万千,心之为具,为经,为种业。人身血气,非心动以为动,继而遍走全身;宇宙大藏,非心悟不得悟,继而融汇通明。心悟以心静,静而沉,沉而稳,稳而自然,自然通大道……聚息下田,长舒太平,引气漫流,若悬青叶之上,与水滴同受……”
他刚背了两百字,忽听严双急道:“慢一些,慢一些,我快看不来了!”
原来,对这洋洋洒洒两千字的长文,严济林早就烂熟于心,背得一字不差。虽特意放慢速度,但是听来也是比常人更快一些。
严双大字不识几个,要一边听他背诵,一边对照文字,实在辛苦。刚开始一会儿,他尚能有意瞅瞅字形,但后来那些字在眼睛里都成了一堆浆糊,再难看清。
严济林见他满头大汗,心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一心想把最好的东西传给他,却未想他能否适应。算了,还是慢慢来吧。”于是笑道:“看不过来了?也罢,那我就换一种方式。每天教你背一段,解释字义,是否轻松一些?今晚就记下我念过的内容吧。”
严双一听,苦闷不已。
看着严济林的眼神和他的笑容,严双愣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问题:“我干嘛要听他的,要认字背书呢?明明我最不喜欢这些事的呀。”
只是就算他这般想不清楚,也还是硬着头皮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