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小金子带着两个亲兵分别给三人上了茶水,陆鸿从桌上找到另一张纸,与冯纲刚刚拿给他的稿子一并交给了小金子,却向江庆说道:“你先瞧瞧。”跟着转向了冯纲,“纪常,我看了下,你这份与初稿不同的地方主要就是时长上从三刻改作一个时辰、以什为一队改成以伍为一队、场地上缩减一半,是这样罢?”
小金子将两份稿子一并交给了江庆,江庆便低下头认真比照了起来。
冯纲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答道:“没错,职下的考虑是:咱们既然是练兵,那就没必要设置这样长的时间,毕竟咱们大周的边军实行屯兵制,三刻时一场大赛根本就要透支体力了,万一第二天赶上农事,将士们哪里还有余力劳作?”
陆鸿支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说:“如果在中间加三炷香的中场休息呢?我就是想让他们挑战一下极限……”
冯纲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咱们的边军体力水平参差不齐,过度操练肯定有一部分人会受伤;而且就咱们的伙食而言,恐怕不能补齐这样大的消耗!”
这时江庆也抬起头来说道:“这个我同意!”
陆鸿认为冯纲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准了这一条:“你考虑得很周到,那就照你说的办!你再说说后面两条是出于甚么考虑?”他原本是按照现代足球的理念和规则制定的一份大纲,让冯纲做出来的初稿,可是经过一番辩说才发现,平海军确实不能适应照搬那套办法。
因为足球运动员都是已经过层层的选拔淘汰,这才展现在了观众面前,而且即便如此,在激烈的九十分钟对抗之中,也总是会发生无数的伤情惨剧,而体力的下降和透支,恰恰会增加运动员受伤的风险……
这种伤病在职业足球运动之中或许还能被接受,但是在军队之中,这就是“非战斗减员”,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闻风奏事”的御史们参上一本“空耗军力、擅废国器”!
看来这个冯纲做起事来并不像他的性格一样软懦畏缩,相反,还是颇有一些机变主张的,这点叫陆鸿的印象大为改观。
“至于十人一队改成五人一队、场地缩减一半,也是出于节省体力考虑。”冯纲见陆鸿同意了他的看法,顿时精神一震,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底气。
谁知这回陆鸿商量都没商量,就把大手一挥,说道:“你的理由不充分,这条不行!”他伸手止住冯纲的辩解,斩钉截铁地说,“以‘什’为单位是为了今后的战争考虑的,一切细枝末节的理由在这一点面前都不成立!一什包含两伍,在蹴鞠练兵之中就要有意识地区分一伍作‘攻’,一伍作‘守’,两伍之间互相配合,才能在敌境作战之中最大程度地提高攻击和生存能力!特别是今后要在骑军身上延续使用,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
冯纲奇道:“那为何不以二人为单位,一人攻一人守?”
他一说这话就表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或者根本不知兵事。
陆鸿摇摇头,直接让江庆作答。
其实江庆也没有专门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是正经军人出身,很容易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于是斟酌着解释道:“两个人太少,只要其中一人被击破,另一人便无法保存,到时我军将会陷入一大片单兵作战的境地之中;而且如果以两人为单位,那么在所有的局部,我们都不具备足够的战斗力,一瞬间就会兵败如山倒!而十人则犹有缓冲的余地。即便一个十人队被打残了,只要找到另一支队伍合并,依然能够保持攻守兼备的战斗力!”
冯纲还没说话,江庆便又开口说道:“我离开神都之前,宏武馆的教授们正在研究一套新式建制,主要针对骑军,以从整体上减小指挥不便、相互之间配合疏远的弊端,进而增加军队的机动性和战斗力。我听段总教头说,这项革新如果成功,咱们大周的骑军战斗力最少提高三成,步军也能提高一二成……”
陆鸿顿时来了兴致,问道:“是怎样的革新?”
江庆禁不住好笑,说道:“这项革新在别处去说或许十分新鲜,但是我到了平海军才发现,那些教授们认为效用极大却难以实现的东西,在咱们平海军就是老掉牙的玩意儿——大框架就是两点……”他的目光在陆鸿和冯纲脸上转了一圈,等到吊足了口味,这才神神秘秘地说,“就是,设立百人队、强化什!”
冯纲听了大为震惊,他到了平海军之后发现许多标新立异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个“哨”一级的建制,这在整个大周都是绝无仅有的!
当时他还对这种未经过验证就强行推翻旧制的做法十分不以为然,对陆鸿执意要强调“什”这个单位的重要性也无法理解。
但是他再不以为然、再有诸多不解,此刻江庆的话已经证明,大周兵道的最高学府宏武馆苦心钻研的新制,在陆大人的手上竟似乎是信手拈来,而且好像一早就看透了其中的精要!
这人竟然会是大周朝武力走上一个新台阶的先驱吗?
冯纲的脸色接连变幻了几次,目光中也充满了深刻的迷茫。可是咱们的陆鸿却一拍手掌,一脸欣慰地叹道:“我还当全天下只有我一人是这个想法,因此而战战兢兢;原来宏武馆毕竟能人辈出,与我不谋而合!”
冯纲重新对眼前的人审视了一番,突然走到堂中,向陆鸿行礼致歉:“是职下鲁莽了,不知将军深意……”
陆鸿先是一愕,不知他为何这样大的反应,但是一想到此人的性格便即恍然,摆摆手道:“没事,你的想法是好的——有不同的意见就是应该提出来,咱们这里没有全知全能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所以谁都会犯错!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这些错误教训,在思考和实践之中不断摸索,不断调整,最后达到完善的目的。”他见冯纲接受了他的教育,并且退了回去,便展颜笑道,“不信你瞧着,过不了一会儿杜康就来找我麻烦……”
他话音还未落下,便听门外一声喊:“大人,职下听范录事说您回来了?”话未说完,人已进了指挥所,果然就是杜康。
只见他裤腿袖子都卷成半截,满头灰尘油汗,鬓角还挂着一根草屑,一手拿着工匠最新赶制的渠道图纸,一手在上面“扑棱棱”地拍打着,说道:“大人,这玩意儿不成啊!”说着走到面前,将图纸倒过来铺在大案上。
陆鸿见他狼狈的样子,就知道是又挤在匠人堆里监工了,说不定自己还亲自动手示范。他把手边的茶盏退到前面,说道:“我没喝过,你解解渴。”
杜康二话不说,捧起茶盏便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了,这才放下茶盏,心满意足地大呼一口气,抬起手臂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指着那图纸说道:“您瞧瞧,如果按照您的想法和要求,从姥姥山顶的泉眼引泉水下来,修建一条渠的钱赶得上打几十口井了,特别是咱们大寨不在正山脚,从姥姥山的山腰处就得将水渠架空,费老鼻子劲了,还未必做得成!我瞧不值当!”
陆鸿认真看着图纸,半晌才奇怪地道:“谁说架空处也要石砌的水渠了?”他指着顺着山势走下来的渠道,说道,“而且这道渠也不全是为了军用,要照顾到老阳庄等几个庄子的用水方便,每隔一段便要砌筑一个小型水池蓄水,在吃用的同时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用作灌溉水源;架空处砌一座大池,用竹子掏空竹节引流,分出几个水路,分别通到指挥所、厨房、校场、茅厕、兵舍,并且在这几处再修水池蓄水,一作吃用,一作防火,多么方便?”
杜康瞪着一双牛眼看陆鸿,仿佛在瞧一个稀罕物事,他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人到了门外才发出一声咒骂:“这狗日的大匠,跟老子吹整个青州城头字号,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冯纲已经全然傻眼了,他到平海军这几天,因为同在曹司办公的缘由,与杜康还是有些接触的,只觉得这个没有功名的同僚待人接物时都不像洪成和范翔那般有底气和自信,通常也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可是一到做起事来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哩?
他似乎掌握到了一点在平海军做事的诀窍了……
好像必须装得大大咧咧,然后时不时地嘴里骂娘?
如果这就是陆大人欣赏的办事风格,说实话,冯纲不敢苟同。
但是陆鸿跟着一句话让他知道自己又想岔了,只听陆鸿向江庆说道:“这个杜康,办事有冲劲有热情,也有主见,就是有一点不好——现在被赵大成他们带的满嘴脏话!回头你得教育教育这帮老兵油子,别把咱们这几个文官给带歪了,我还指望等闲下来就让杜康考个功名哩!”
江庆笑着答应了,并且说道:“这个我不敢打包票,尽力而为罢……”
冯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指挥所的,只记得最后陆大人让他回去再想想,争取尽快将练兵章程完善出来——而且不需要一次性做到完美,完全可以一边颁发试用一边再行改善……
这一趟在指挥所的小型议会彻底颠覆了他对官员办事方法的认知,他曾经的那些常识和心得似乎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不禁又想起刚来时范翔对他说的话:咱们平海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