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刚刚开始,周遭请来的大工小匠便三五成群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大寨里来,经过守门的卫兵仔细盘查对照名单之后,这才一个个放了进来。
这边校场上喊着响亮齐整的口令,那边东寨墙上夯土的号子也是此起彼伏,整个平海军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陆鸿独个儿站在指挥所东面的墙壁前,唆着嘴唇苦苦思索着。
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副五尺宽高的地理图,以平海镇为中心,东至青龙港,西到赵家庄,凡是平海军管辖的地方不论巨细都标在了图上。旁边还有一幅军用大周地理舆图。
这是陆鸿临走上青州时交代范翔弄下的,倒不是新制的图,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大完善了一遍而已。
他在考虑攻打海匪的战略方案!
不知为何,上中旬连番肆虐,甚至一度攻上陆地的海匪自打他上任以来便一直都销声匿迹。兴许是县衙发了“禁海令”导致无船出海的缘由,这一段时间以来海上风平浪静,猖獗的海匪也没再打过岸上的主意。
若论海战,平海军可以说没有半点优势,因此对陆鸿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海匪吸引到陆上来,再一举歼灭……
可现在的问题就是,人家不出门了!
现在整个儿青龙港都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十个大仓库也被货主们搬迁一空,即便是他们上了岸,轻易也抢不到甚么值钱的物事。
陆鸿现在是一筹莫展!
不一会,守在门外的小金子探进头来,向他报告说:“大人,朱青来了。”
陆鸿转过头去,见那天在哨楼上见过的年轻边军正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便招了招手说:“进来。”
朱青答应一声,跨过门槛便进到他跟前来行礼。
“罢了,我找你来有事要问——我听耿四说了你父亲的事情,他愿意资助咱们军打海匪?”陆鸿本打算先探探朱青的口风,从侧面了解一下朱胤的情况。
毕竟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不管是不是为了那五万贯钱,想要成功打掉这批海匪,终究是脱不开商人们的帮助,因为他们掌握着海上的第一手资料,在这个消息不通的年代,那些直观的情报在战争中往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且对于陆鸿这个信奉“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来说,“兵马未动、间客先行”一直是行军作战的基本法则!
谁知朱青似乎不大愿意谈论他那位豪商父亲,一提到朱胤,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他的事情小人不大了解,他是他,我是我……”
陆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朱青的情况他是有些了解的,伤人被判徒刑来到平海军的经过也向耿四等人打听过,因此直觉里这人应该是个颇有些戾气的年轻人。
但是那天在哨楼上相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朱青当时站在塞同和的身边,就是个胆小畏缩的孩子,显然是两个矛盾的人格,现在听他这样说,陆鸿总算是明白了几分。
看来朱青的本质还是软弱的,之所以在伤人这事上的表现与他本身格格不入,多半还是因为少年人特有的叛逆,而叛逆由头,应该就是他的父亲……
对于青少年心理问题被无限暴露的现代来说,这种事请实在是再常见不过……
陆鸿会心地一笑,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说:“我瞧你对你的父亲有些排斥,是不是他给你的压力太多了?”
朱青双眼一睁,奇道:“您怎么知道……”随即神色黯淡下来,口气也变得有些烦躁,“他经常逼着我学这学那,让我跟着大哥做买卖,天天和那些臭铜子儿打交道,有甚么趣味了?我们朱家都做了几辈子商人了,就不能换个活法?”
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偷瞧了一眼陆鸿的脸色,见他笑眯眯的,并无半点愠色,这才放下心来。
陆鸿呵呵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现在派你去做个买卖,你肯不肯?”
朱青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就倏然展开,脸上也闪过一丝厌烦之色,低下头顺从地说:“将军吩咐的话,小人当然领命。”
陆鸿逗过了他,便正色道:“你这趟买卖很简单,卖的就是一个从九品下文林郎……”
朱青一惊,这可是卖官鬻爵啊,朝廷明令禁止的大罪!陆指挥使怎么就敢这样做?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阴晴不定的,甚至在疑惑陆大人为什么要让他来办这个事。
他联想到平海军如今所遇到的缺钱的问题,又想到刚才和陆鸿谈论他父亲的事情,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万一东窗事发,陆大人会不会把罪名推倒我的头上?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就转过了无数的点头,谁知陆鸿随后又道:“你回家找你的父亲,就说如果他肯为平海军提供海匪的情报,并且帮助咱们扫平匪患,我记他大功一件,并且向都督府举荐,保他一个文林郎的官身!”
朱青一听顿时红透了耳根,他在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自己刚才无端的猜疑和下作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于是双脚一并,向陆鸿拱手领命:“将军何时派小人出发?”
陆鸿道:“如今兵曹空缺,你找范录事记个公事外出,我给你一天假,明天这个时候回营复命,能不能做到?”
朱青慨然允诺,当即从指挥所出来,急匆匆奔录事处去了。
陆鸿看着朱青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回到大案后面坐下,并向门外喊道:“小金子,把各位大人都请到指挥所来!”
小金子在门外答应一声,不一会团校尉们便呼呼喘着粗气走了进来,各在左侧坐了,端起手边的温茶便是一阵牛饮。
赵大成坐在头一位,他放下茶碗,砸吧了一下嘴唇,呼呼吐匀了气息,感慨地道:“不成了,年轻的时候练几趟子刀跟玩儿似得,人一过四十,不老都不成!”
他身边二团校尉左虎端着半碗茶,斜眼乜着他,戏道:“老赵,你他娘的净扯,少逛几回窑子,老子保你耍刀耍到七十岁!”
其他几个险些把茶水再喷出来,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赵大成伸腿踢了他一脚,脸色颇不自然。
陆鸿本来坐在椅子上抄笔写着公文,这是向都督府申请一个文林郎的名额,这时也不禁莞尔,把手里的笔杆隔到架子上,笑道:“老赵,没想到你还有这雅趣了?”
赵大成尴尬地咳嗽两声,干笑道:“大人莫听他们扯淡,我老赵洁身自好,怎么会搅这种事情!”
左虎一本正经地插嘴道:“大人,您不知道,老赵光棍条*子一个,三天不睡婆娘就浑身发痒,任抓任挠都止不住,只要骑马到小庵集一趟,让个婊子轻轻摸两下,立马大好!”说着还学样子眯起眼睛,伸出五根短棒槌似的手指,捏了个兰花,在赵大成肩膀由上往下捋了一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赵大成给他摸得竖起一身鸡皮疙瘩,“啪”的一声拍开他的爪子,骂道:“我瞧你倒不如阉了进宫,先预祝你前程似锦!”
左虎捏着公鸭般的嗓子,故意细声细气地道:“赵相公,奴家伺候的快活不快活?”
剩下几个已经笑得打跌,赵大成站起来向陆鸿怒道:“大人,您不把这狗东西弄出去?”
陆鸿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瞧他学得挺好啊,不过哩——老左,咱们可不兴‘婊子’长‘婊子’短地粗俗说话,没得掉了咱们平海军的份儿,该说‘失足妇女’!”
左虎一听,摸着颔下没剩两根的胡茬子,点头说道:“不错,大人这个形容又贴切又文雅,不过这么一来,老赵可也不能算是嫖啦,应该叫……”他半晌也没想出个好词儿来,便指着侯义说,“猴子,你说该叫啥?”
侯义也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既然是失足,那就该算‘拉一把’……不过这也不好,叫‘拯救’?”
左虎大嘴一咧,鄙夷地说:“还他娘的‘拯救’,亏你想得出,显得好像多念过几本书似得……大人您说哩?”说着几个人都拿眼睛望着陆鸿。
陆鸿检查了一遍刚刚写的文书,张口吹了一嘴湿漉漉的墨迹,头也不抬地说:“这叫‘帮扶’!”
左虎一拍手,竖起大拇指道:“不错,就是帮扶,要不怎说大人有水平!哎呀老赵啊,没想到‘帮扶’了半辈子,今天才叫咱们大人给你正了名,这你得谢我。”
赵大成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我谢你奶奶个球哩,瞧我不把你那点破事告诉你婆娘去!”
左虎脸子一摆,指着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弟兄们关起门来说些风流事情,怎么好教女人晓得,这不地道知道不?”
赵大成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当真急了,也便消了气,哼了一声,得意地坐了回去。
这时范翔才携着杜康姗姗来迟,一瞧屋里热闹,便团团抱个拳,笑眯眯地说:“各位大人们再聊甚么呐,兄弟可来晚了,赎罪赎罪。”
洪成因为尚未正式上任,因此这等重要的军机会议便回避了,独个儿坐在曹司里翻查过去的田亩账册,准备尽快熟悉工作。
陆鸿见人来得齐了,便将两手一压,说道:“好了,既然人已到齐,都坐罢。”
外头小金子听了这话,便向左右使个眼色,几个新招的亲兵便跨进门,一人一边,将大门带了起来,跟着在门外四散左右,布下了关防。
指挥所里柱子、墙上十几根牛油大蜡将屋内照得灯火通明,陆鸿两眼左右一扫,下面两排文武顿时坐直了身子,一个个目不斜视。
他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好了,咱们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