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周六的早晨，有一个人出现在这条人流不多的街道上。
之所以选择这一条道，就是因为人流不多，加之离家很远，是一个不是经常路过的地方——所以，应该不会突然有个熟人冒出来，指着鼻梁将她认出来吧。
大太阳底下的，幸好还有绿荫，李佳妮戴着一张口罩，一手拿着长长的大夹，一手拖着一个装得下一个人的蛇皮袋。
夹子往垃圾箱里翻去，随后，一个接一个的空罐子被夹出来放进尚瘪着的蛇皮袋中。
动作有些僵硬，口罩顶上的双眼即便睁得再镇定，也会因为紧绷泄露些心虚，李佳妮想，大概是太久没做这事的缘故了吧。
但要再问她为什么闲闲的没事做，竟就跑到大街上干这种体验民情的事……李佳妮答不出来。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这么脑袋一热，然后身体全受那热劲支配，最后等脑子完全冷静过来时，她已经装备齐全地在街上拾荒了。
重操旧业的感觉……但到底，她和正常拾荒的人有些不同，全身上下，一身干净清爽，如果抛去手头上的两样东西，着实让人很难相信她会是干这种事的人。
偶尔有几个人从她身旁经过，有意无意地，总会往这抹背影瞟过去一眼，然后多多少少地留下几句低喃。
“年纪这么小，就来干这事……”
“不是吧，一个捡破烂的穿得这么干净。”
“你要不努力好好读书，将来就像他一样知道吗？”
“我才不要。”
……
李佳妮显然没有空去注意周边路人的闲言碎语，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与地上的一个又一个垃圾作斗争。
该死的，乱丢垃圾的人……李佳妮这时似乎忘了收集瓶瓶罐罐的事，整个人和这路面上的垃圾纸屑杠上了。皱着严肃的眉头，用夹子将那些被随手抛弃的垃圾纸皮重新夹回垃圾箱。
李佳妮真的是越夹越窝火了，明明垃圾箱这么多，这些人是眼睛裹屎了看不见不成！
于是，既然没事出来拾荒，她就顺道做起了勤勉的街道清洁工。一个不落地将垃圾放回垃圾箱的强迫症态度，着实要让正牌清洁工竖起大拇指。
唉，除去选择一条人流不多的街道外，这就是她那蛇皮袋鼓得实在有够慢的原因了。
一块皱得叽歪的纸巾猛地闯入视线。
李佳妮一顿，然后，眉头更皱了。
某路人甲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突然就被一个清朗却显低沉的声音叫住。
“同志，你的东西掉了。”
路人甲回头，见着刚刚瞟过的那个拾荒小年轻正站在他身后，夹子伸在两人之间，夹子上赫然是他才丢弃的纸巾。
什么情况？“呵，我不要了。”
那口罩顶上的双眼因积攒的郁怒终于满格而冷冽，看着，竟让那路人甲错愕中背脊发凉。
“你不要？那地面也不要啊。”
“呃……”
“眼睛是有带出来，知道垃圾箱在哪吗？”
“那……”
“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路人甲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颤抖着兰花指将纸巾拿回，然后小步跑地将它丢进的确是不远处的垃圾箱内，迅速撤离。
敢情他丢的是枚手榴弹。
心情终于稍稍有些平复，李佳妮没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见着路面已经干净，便接着往下一个垃圾箱方向走。
……
啧啧，果然是人烟稀少的地方。
李佳妮从那箱子里翻出第一个空罐子，也是最后个空罐子，装进瘦瘪瘪拖在地面的蛇皮袋。
要不，再找找……那只大长夹有些不满足地往那箱子又翻个一遍……
“唰……！！”
背后突然一阵动静。
李佳妮顿了顿，也没大在意，直到，她将长夹拿出来，转身准备往下一个垃圾箱走去……
三个人都僵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
李佳妮全身僵硬地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不远处的小朵还有周小新。
如果她没有戴口罩，不知道此刻的表情会不会同他们两个一样，目瞪口呆。
只见周小新双手成空抱状态，大概前一刻，那一地的书本还在他的怀中被揣得紧紧的，此刻却只能在地上凌乱。
李佳妮想起这儿附近是有一家书店，哦，原来他们今天到书店去了，瞧瞧，还都是些烹饪啊，糕点啊，美食书籍……该死，怎么就这么凑巧，竟然被撞个正着……这明明概率很小了的啊！
伊小朵和周小新继续保持着那见到鬼的痴呆状态，而李佳妮呢，在错愕之后，突然很想遁地，不对…她抱起一丝侥幸，或许，她们俩个没有认出她，毕竟她戴着口罩。
如是催眠自己后，李佳妮强自镇定地抬了抬腿，而这一动，仿佛开关一般，前头立刻传来周小新诧异至极的声音。
“老大？！！”
“……”呃……终究得面对现实。
“老大？”连伊小朵的声音也充满着难以置信。
“呃……”
她该怎么解释，解释自己这样子的装备，然后，这样子的行为？李佳妮感到一阵头痛。
周小新又开口：“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穿着这件T恤做这件事？！”
“嗯？”有什么问题吗？李佳妮低头瞧向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是一件挺特别的T恤，倒不是款式多新，料子多好，而是T恤正反面颇为密集的图案……不是图案，而是一个又一个随机印上的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名字：李小白，周小新，伊小朵，马彤彤，马纪云，还有伊简歌，还有张家诚，还有她自己，等等等等李佳妮所熟知的人的名字……整的一件衣服，整的一个亮点，就差再印上电话号码就变成防走丢神器。
这么一件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T恤，是去年李佳妮生日的时候，伊小朵和周小新一起送给她的……两人自然一眼就能认出，就算李佳妮脑袋包成个木乃伊，伊小朵和周小新都能知道是她吧。
估计这也是刚刚一直吸引路人眼光的原因之一吧。
李佳妮一愣，这才想起今天刚好穿了这一件衣服，然后，也没注意就穿着出来亮瞎人眼了。
这果然是一件只具备纪念意义的衣服。
呃……
难怪听着周小新的口吻，李佳妮成了一个暴敛天物的罪人。
“呃……”
“而且，竟然也没通知我们一声。”相当不满。
通知……通知你们什么？
李佳妮先是愣了愣，半晌抬起脑袋，没反应过来地看向周小新，再看向小朵。
见他们两个竟然同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大，为了惩罚你没有事先通知我们，”伊小朵的笑，竟带着一丝调皮，“让我们加入吧。”
“嗯？”李佳妮再次死机。
周小新弯腰将书本捡起来，拍拍灰道：“不过我们三个这样子太奇怪了，老大，我有办法。”
“你们两个……”终于不再是木讷的一个字，可是喉咙哽哽的，竟更让她一下子难以好好吐出话来，李佳妮心里猛地暖暖的。
这股暖意，没有半点燥热，竟比空调风扇来得让人感到舒适。
58
周小新所谓的办法，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这小子偶尔脑子也挺开窍的，不过，这些东西他是哪里找来的？
李佳妮三人在绑上围裙，系上红色绶带，戴上红色鸭舌帽，一阵乔装打扮之后，三个伪清洁志愿者就这么锵锵锵地诞生了。
三个志愿者齐齐上街，虽然也是颇为引人注目，不过这些注目终于都是带着善意。
明明是在做同一件事，形象不一样，受到的对待还真真就是相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啊。
“你看人家，暑假出来体验生活。”
“这么大热的天，真是辛苦了。”
……
李佳妮有些心虚地接受了，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三都只专捡瓶瓶罐罐……
李佳妮，伊小朵还有周小新兵分三路。
李佳妮勤勤勉勉地压着人行道，不过，摘下口罩的她，瓶罐收集行动，似乎顺利了不是那么一点点。刚开始是有几个路人主动地将喝完的饮料瓶递给她，慢慢地就变成她笔直站着树立志愿者标杆，张开蛇皮袋大口，让疑似越来越多的路人一个接着一个将空瓶子丢进去。事态的发展虽然令她意想不到，但，还真是意想不到的好。
“好孩子，辛苦了！”和蔼可亲的大妈。
“同学，你哪个学校的呀？”腐女一号。
“哇~好帅~”腐女二号。
“可不可以合个照啊~”哪里来的……腐女。
虽然，有时候又发展得很奇怪……
不到一会儿，李佳妮的袋子竟然就鼓鼓的了，这不劳而获的感觉……啧啧。
“快去吧。”不远处一个妈妈将一个空杯子递给才三四岁年纪的小女娃。
小女娃腼腆着一张脸，朝李佳妮走过来。
李佳妮一见，蹲下身子，那小孩子也才到她的下巴。
“小朋友，你好啊。”
小女孩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半晌，才道：“姐姐，杯子。”说着抬起手，将纸杯子递给李佳妮。
“谢谢你，小朋友，真棒。”李佳妮接过杯子。
小女孩一下子笑得开心极了，亮晶晶地看了大姐姐一眼，便好似心满意足地转身跑回妈妈怀中。
李佳妮起身看着，顿时有种……欺骗幼小心灵的感觉。
唉，这小朋友将来绝对想象不到，当初一次一直以为的支持志愿行为，竟然是假的。
好吧，善意的谎言哈！
“跟姐姐说再见吧。”
“姐姐再见！”小女孩回头朝李佳妮挥挥手，稚嫩的声音清清灵灵。
李佳妮也冲她招招手，“小朋友，再见喽。”
……
小朵那边，也很顺利。
小朵这行为，就更不像是一个志愿者了，她一路沿着街上的店铺，每到一家店门前便站定，摊开蛇皮袋，亮出志愿者绶带和那双极其天真无邪的眼睛……然后，不可思议的，每个店家竟都主动地将瓶瓶罐罐拿出来放进蛇皮袋里，有的店家甚至原本没有也要硬搜出几个给小朵“笑纳”。
“谢谢阿姨~”
“谢谢叔叔~”
“婶婶，谢谢。”
如此甜美的感谢，着实让谁都心生怜爱，容易满足。
于是，无往不利……小朵很快地就成功填满蛇皮袋。
这是如何地让干这行的人情何以堪呐。
……
而周小新呢，他显然实行的是老大的方式，压人行道，搜垃圾箱，而且，这一干，就是一干到底……怎么就悲催了点呢？
殊不知老大和小朵情况的周小新就这么努力着，坚持着……
等到集合时间到，见老大和小朵那两袋已经成了蛇皮柱的袋子，再看看自己勉强半袋的蛇皮袋，周小新很是遭受打击。
好歹他是三人中唯一的男丁吧……呃不，他不应该将老大归为女性……
但是，这也差太多了吧。
当然，在老大和小朵将各自的情况说出来以宽慰他的心时，起先，他的确时能稍稍感到安慰……但慢慢的，心中开始五味陈杂，相对于老大和小朵的超级顺利，他怎么就显得事倍功半呢？
……
李佳妮看着一个早上的劳动成果，既满意又感动，如果不是小朵和周小新，她估计现在还拖着一个半鼓不鼓的蛇皮袋走在街上，极有将地球绕个圈的趋势……此刻幻想一下，竟还带些凄凉呐。
至于接下来嘛……李佳妮沉思着。
接下来，她有点不好说了。
“老大，走吧。”伊小朵的一声轻唤拉回正在寻思着该怎么开口的李佳妮。
李佳妮抬头，见周小新已经拖起满满一袋的罐子和拖着半袋的小朵超前走了。
李佳妮愣了愣，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他们俩知道她要到哪里？
李佳妮木讷一阵，直到小朵第二次回头唤她，才赶紧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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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在这栋堪比危楼的建筑前停下，李佳妮将视线从那栋建筑楼上移回前头的两人身上。
“你们……”她们竟然知道，一直都知道，呵……
“呼，终于到了。”周小新已经累得快要顺势趴到地上了。
“老大，我们到了。”小朵回头，双颊荡起红晕，竟添了些神采奕奕。
又是那一股熟悉的暖流，李佳妮笑着点头。
唉，她又何必瞒着他们俩。
她根本瞒不过他们俩嘛。
带头拖着袋子，一步一步跨上矮阶，李佳妮心里已没有知道真相后的复杂。
说真的，等整个人缓冲过来后，李佳妮才知晓，自己不过是将对那个男人的恨，无理取闹地加在一个可怜的老人身上。
她应该理解，当时的情况，只是一名平凡教师的老人有多无能为力……说到底，他也忏悔了，主动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