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终于开始飘起了雪花。
邯郸和栎阳相比更温暖潮湿一些,虽然不像楚国那般多雨多水,但下起来的雪更温柔更令人缱绻些。赵国的百姓期待瑞雪,能够让来年的庄稼收成好些。这样被贵族收走粮食之后,还能多留点家中的口粮,也不至于下一个隆冬过得这么辛苦了。
日子已经过去两日,今天再不去找玄绫,嬴荧玉怕是完不成魏嗣的托付了。
她心知躲不过,只是手上的棉服拿了又放,放了又拿,几次神色变幻,心中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思绪。最后,她还是没有拿棉服,只身打马去了墨家的别院。她决定将那棉服的事彻底忘记,再不提起。
雪花迎着风,吹落在嬴荧玉的肩头,化成残雨。
小羊羔所制成的皮质棉服在雪中将那寒意阻隔开。她没有易容,俊秀得令人忍不住侧目。嬴荧玉擒着马缰,小腿紧紧地夹着马肚子,从王街一路向北。马蹄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激起一圈圈水花,那起起伏伏的律动踩着心脏的节拍,嬴荧玉的轻轻皱起了眉头。
不消一会儿,马儿便停在了别院的门口。今天不知为何,墨家别院的门统统都关上了,就连上面的旗帜都撤了。只剩下大门上大大的墨字在白雪中蓦然鲜艳,像是一记重拳,无声地激在心上。
别院门口的树上已经开始浮现一层薄薄的积雪,这雪要是再下上这么三四天,便能将整个邯郸变成白色。
嬴荧玉下马,敲响了木质的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相熟的面孔,然后将嬴荧玉迎了进去。或许是心中思绪纷杂,嬴荧玉竟也没有注意到,墨家收拾行囊。
冬日的冷冽和屋中井然有序形成了一道山水画般的美意。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只有雨雪纷飞留下的淅淅沥沥。玄绫捧着暖炉就站在木廊栈道上,她的侧脸若仙,面容清晰冷丽,她听到声响,回头,乌黑的发丝从她的肩膀上滑落,真叫人看痴了这绝美容颜。她单薄的身子叫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拢住,好分享彼此的体温,叫这冷美人融化在自己的怀中。
看到湿了发梢,滴滴答答的水从她的袖口和衣摆落下的嬴荧玉,玄绫转过了身,正面面向嬴荧玉。倒是有些出奇,她也恰巧在想着嬴荧玉。
三月之期快到了,她在赵国的传道之行即将结束。虽说不知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但即将别离,她心中觉得该和嬴荧玉道一声别。
嬴荧玉三两步走近了玄绫。说来也奇,在玄绫的面前,她总有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并不叫人不适,却徒增了一些不宁的心绪。她的眼神对上了玄绫那双好看的眸子,千言万语仿若星河落九天,尽数跌进了玄绫的眼睛里。
闪闪烁烁,令人好奇,她在为何人灵动。
“几日不见,荧玉似乎深沉了。”玄绫打破了沉默。眼神从嬴荧玉的注视中摘下,她很少主动移开,但每次面对嬴荧玉时却不同以往。
“玄姐姐怎地拿我打趣。”嬴荧玉一脸赧然。
“师姐,都整理好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总莫名的尴尬。
“好,我一会儿来清点。”
“你们这是要?”嬴荧玉一心都在如何向玄绫提出魏嗣的问题上,没有注意到这收拾的举动。
“三月之期将至,我们将启程前往南方的郢都,那是楚国的都城,如今稷下学宫传遍六国,墨家自然该去会一会各路学派。”玄绫淡淡地说道,她早已经适应了这种奔波的日子,或许第一次还有些许的兴奋,如今再谈起也都意兴阑珊。
不知为何,嬴荧玉听不出玄绫口中隐藏的任何热情。不像年轻时的卫鞅或哥哥那般,谈起治国学术,便热血灌顶,眼神立刻放出异样的神采。难道玄绫心中也知道,这世道中将吞没墨学吗?
但嬴荧玉来不及细思,但突如其来的告别,倒是让她的心中微微一怔。或许这几日来的逃避,也有对分别的不舍,只是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楚国可是如简中所说,富饶丰腴,遍地粮食,男男女女都俊秀异常,仿佛叫人跌入众仙的神宫?”
“富庶丰腴是真,其他倒是夸张了。”玄绫被嬴荧玉逗笑了,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好看的浅浅的弧线。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了。”嬴荧玉略有伤感地说道。
“我当你恼我不收棉服,不愿与我再聚了。”玄绫转头,看向嬴荧玉说道。
嬴荧玉心头蓦地漏了一拍,玄绫这话叫她毫无准备,语气虽是清冷的,可听到嬴荧玉的耳朵里却像极了撒娇。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她见玄绫笑靥盈盈,眼睛微微弯起一个角度。或许是即将离开赵国,此行的任务也圆满结束,玄绫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当,当然不是。”嬴荧玉像被戳中了心事一般,笨拙地否认道。
相反的,心中有个声音拼命地叫嚣,愿长聚不别离。
“今日你来找我是知道我要走,特来道别吗?”玄绫并未察觉嬴荧玉的异样。
“哦,不是。”嬴荧玉摇了摇头,“此次前来,是受人之托,问你些事情。”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嬴荧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可知魏嗣被太成午的义子吴来绑去了一事。”
“略有耳闻。”这件事传得大街小巷,玄绫自然听到了消息。
“魏嗣托我问你,心中所想。”
“我有何心中所想?”玄绫感动不解,如是问道。
玄绫面色不改,似乎完全没有担忧的情绪,刚有些令人觉得亲近的氛围在提到魏嗣之后似乎又回归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这......”嬴荧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直白地问,毕竟当时的风俗都是男子女子私下交会,让人代劳是一件逾矩的事情,但是到底是上一世成过亲有过经历的人,嬴荧玉咬了咬牙问道:“魏嗣对你有倾慕之心,想托我问你,你是否也有回应之意?”
玄绫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十分干脆。
“公子魏厚爱了。玄绫做不了他的知心人。”玄绫的话简短直接,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如此直白了当倒是让好一通心理准备的嬴荧玉有些诧异。
这心头都来不及涌起欣喜,先来到的是疑惑。
“啊,那你为何收了他的香药,我以为你......”嬴荧玉一下子没有收住,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玄绫听到嬴荧玉的提问,迎上她诧异的目光,不知为何倒是有些想笑:“难道不是你送我的香药么?”
嬴荧玉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起来,这一句话真像极了一团火,一下子就烤红了嬴荧玉的耳朵和脸颊。
她是怎么知道的?嬴荧玉朱唇微张,惊讶地想说什么又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看着红得像一只烫熟了的大虾般的嬴荧玉,玄绫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这妹妹还真的是脸皮薄。“我早就知道了。”玄绫完全没有看出嬴荧玉真正的心思,只当她是帮了魏嗣又被自己拆穿感到害羞罢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不不,是他送你。”嬴荧玉略有惊慌,便有些语无伦次。“只是,是我所制而已。”嬴荧玉不好抢了魏嗣的功劳。
玄绫并没有大惊失色,她当然知道这东西是魏嗣送的,只是正因为是嬴荧玉所制,她才一时之间兴起收下,若只是与魏嗣一人有关。她断然不会收下。
“我有买骏河兰的习惯,那日我去药铺询问,竟然一株都不剩。骏河兰不是什么日常药材,也不是什么病的独门秘方。于是便知道是有人刻意买走。我连问了几家都是如此,便心生好奇,询问了一下买走人的模样。之后,魏嗣又送来香药。我知你与魏嗣交好,又曾对你提起过我钟爱骏河兰,再对照店家掌柜对来人相貌的描述,便断定是你了。”玄绫解释道。
嬴荧玉听了更羞了。原来,玄绫早就知道自己在她制香。自己的那点把戏在她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的小鹿奔跑起来,她忽然抬头看向玄绫,想要从她眼中找到什么。
“你可喜欢?”嬴荧玉红着脸问道。
“恩。”玄绫点点头,“正想问你混了何香,竟如此好闻?”
“混了一些辟芷,比骏河兰香甜一些,能让人醒神的同时更好闻点。”上一世的嬴荧玉最爱辟芷,她比通常女子喜爱的花药清淡一些,但比骏河兰又浓郁点,介于清香和浓香之间。
“是了,多谢你的用心。”玄绫真诚地道谢道。
嬴荧玉听到玄绫的话,心中忽而冒出一缕思绪。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自己送的,所以玄绫才欣然收下?
可惜,嬴荧玉失望了,她抬头,玄绫眼里更多的是对妹妹般的注视,甚至都算不上宠溺,只是看着自己,露出点点笑意。
“此香我从未闻过,又断定是你所制,心中好奇才收下。与魏嗣并无什么关系。若是让他多想了,倒是我的不对。也请你转告他,愿他得真正的知心人,常伴左右。”玄绫淡淡地解释道,不知是否拒绝过不少人,这拒绝的话听起来十分漠然,毫无牵动心绪的样子。
嬴荧玉急忙应承下来,脸上的红晕这才褪去一些。
她的心中五味纷杂,说不清刚刚这一出为何似有惊涛骇浪翻滚过。因为承诺在先,她要再去一趟吴来府和魏嗣交代,便拒绝了玄绫留她吃饭的意思。看着玄绫自然得体毫无隔阂的邀请,嬴荧玉反而心中不是滋味了。
独角戏的滋味,她是最清楚不过,此刻虽不愿意承认,可心中也是下意识地筑起了高墙,来抵抗这熟悉的伤害。
要说嬴荧玉落荒而逃不至于,但她确实有些纷乱。她也不是傻子,省去了玄绫知道香药是自己所制的部分,只将玄绫拒的话稍微润色了一番转述给了魏嗣。魏嗣倒也没有嬴荧玉想象中的落寞,似乎他就在等嬴荧玉说的那番话,他的眼神闪过和那日喝醉了一般的光芒,然后旋即熄灭。
嬴荧玉没有什么身份去同情魏嗣,只是如今人落得被软禁的下场,未来生死不由自己,还被倾心已久的女子拒绝,嬴荧玉知道魏嗣的心里一定不好受。这份不好受也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所受的伤。
希望魏嗣对玄绫并无执念,这样下半辈子才会过得舒心一些。
嬴荧玉回驿站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还未完全褪去,月儿已经悄然显现出了轮廓,弯弯的月钩仿佛勾住了心中所惦念的那缕幽思,扯得人心尖儿疼。
自己将北去,回到自己的故土。而玄绫则南下,但她终有一天会和自己再见的。嬴荧玉食不知味,想象着再见时,是否又是另一番物是人非的模样。
她用尽力气去回忆自己的哥哥大婚时候的样子,黑色长袍袭地,上面绣着金色的图腾和王的象征,古老的花纹和被祝福的黄金头饰冠在年少的嬴渠梁头上,他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同样身穿华服的玄绫面容清冷,将手置于嬴渠梁的掌心,他们是如此般配。
大秦的王和大秦的后。
回忆里的模样是逐渐模糊,然后被如今玄绫清晰地替代。嬴荧玉叹了极轻的一口气,低头继续吃饭。
或许命运的车轮就是如此,若是缘分就是如此断了,便断了。可偏生又旁生枝节。嬴荧玉若是能直接斩断这莫名其妙的情愫便也能做个懂事的妹妹,和这未来的嫂子有一个和谐的结局。
重生的齿轮并没有厚待嬴荧玉,上一辈子吃透了情字的苦,这辈子似乎也没有将她拉出轮回之中。
就在嬴荧玉收心与这一切繁杂思绪道别之际,玄绫收到了总院的来信。邓陵子叛变,墨子和大弟子禽滑厘痛心疾首,要玄绫即回总院商议处置之事。笔迹是已齿的,笔锋尖锐苍劲,仿佛能看到他在面前一脸正气的模样。
那个人啊,等不及了呢。
玄绫将手信的牍扔进了炭火之中,瞬间噼里啪啦作响。这一去,凶险异常。玄绫此前的设计虽然被嬴荧玉破坏,但狐狸总是会露出尾巴来,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的道理。
玄绫看着笔迹,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她一行几人,回总院只有被人瓮中捉鳖一个下场。她记得有一个人说过,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会借她力量。
算起来,他和她都从孩童长成了大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