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监慌乱地拉住了嬴荧玉,警告地看着她。若是再胡言乱语,后果不堪设想。但嬴荧玉拍了拍景监,示意这并不大碍。这求贤令迟早要传遍大街小巷,卫鞅也最终会被大哥的诚意所打动。嬴荧玉和嬴渠梁从小一起长大,她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静,内敛,又坚韧不拔。他是一个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男人。
卫鞅不说话,显然是被求贤令的内容震慑到了。思路清晰,针砭时弊,还不否认祖辈父辈的错误,这种胸襟怕是贤名远播的齐国国君都自愧不如吧。年轻的嬴荧玉面容坚定,神情诚挚,到叫人不会怀疑。但卫鞅是个深思熟虑且要么全盘要么退隐的人,这突然来袭的求贤令,他倒真需要思考片刻。
就在两人等待卫鞅答复之时,通报的门童进来了,说有一位吏员求见。卫鞅也没有让嬴荧玉和景监避让,便让吏员进来了。
男子身材魁梧,目光有神,但面庞太过锋利,倒像是咄咄逼人的人,让人看了要么心生畏惧,要么心生厌恶,还真不是讨人喜欢的面相。
男子对卫鞅行了平辈礼,说自己来自上将军府,见有客人在,也向嬴荧玉和景监寒暄了几句。卫鞅一看,那剑眉星目已是有了猜测,介绍嬴荧玉和景监的时候被撒了个小谎,说是祖上经商的世交之子,来此看望自己。
男子也没有起疑,开始用上将军幕僚的身份开始招安卫鞅,说是上将军欣赏其才干,想招其为书房缮写,语气到不是那么诚恳,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卫鞅何其聪慧,一听便听出了其中的轻蔑。男子上位者的气息尽管收敛还是非常明显。
有过一面之缘的嬴荧玉立刻便认了出来,哪里是普通的吏员,来的人便是庞涓本人。
嬴荧玉对庞涓毫无好感,庞涓为人阴毒,对其师弟孙膑所做的事情更是令人发指。后来他打败于孙膑,输了围魏救赵的战役,又输了马陵之战,最终死于马陵,也是咎由自取。对于有才之人的迫害,庞涓要称第二,便没有人可以称第一了。
但庞涓似乎对卫鞅并未上心,不知是聪慧如卫鞅早已认出,回答地迂腐不已,还是自己的小计谋起了效果,庞涓也并未将卫鞅列为假想敌。
两人聊了几句,庞涓便觉得言之无物,话不投机,那书房缮写的官职也不过是想侮辱一下公叔痤对魏惠王的举荐,卫鞅果然拒绝了庞涓,这守灵还需三年,卫鞅标榜自己儒学懂礼,绝不负公叔痤丞相知遇之恩。庞涓自然不会强求,嬴荧玉的小小计谋竟然真的让庞涓对卫鞅放松了不少警惕。
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倒是玄绫在树林里,看着庞涓的面容咬牙切齿。此人是墨家的第一敌人,若真是他端了墨家的据点,玄绫觉得钜子会将刺杀他的行程提前的。玄绫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定要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然后汇报总院。
庞涓走后,玄绫也没有了那么警惕,从树林里稍稍露出了身影。却不知为何看到了嬴荧玉极其靠近卫鞅的画面,这是怎么了。
原来,嬴荧玉因为背上的伤口牵动,疼得有点腿软,卫鞅正好在一侧,细心观之便顺手扶了一下,正巧被玄绫看在了眼里。
原本就是嬴荧玉又护又喊的人,这卫鞅到底是嬴荧玉何许人也,如同一记重击锤在了玄绫的心头,手一划,竟然被松柏的树皮划破了细腻的肌肤,擦伤了。
可这擦伤的疼竟比不上心中酸疼,那张清雅秀丽的脸更是一凜,做不出任何反应,呆滞地站在一旁,过去了好久才重新拾起心思,走了进去。
“公子既然是老秦人,我也想与你彻夜长谈,更了解秦国一番,好做打算。这老秦之地,变法图新是唯一的办法,但鞅非热爱名利之人,胸中有大志,不仅是君择臣,更要臣择君。卫鞅和嬴荧玉聊了一些老秦的现状,心中也是对这个国家颇为好奇。而且洞春香的一位老人也曾经劝说过自己去往西边秦国,难道是天注定,要让自己为秦国励精图治吗?
但是卫鞅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若没有万全之策,又肯定万分秦国是自己一展宏图的地方,他宁可在这里通晓各家学术,就算是做个隐士,也不是没有想过。
所以,卫鞅想邀请嬴荧玉留下,说更多的秦国事情,待自己好好研究一番,再决定是否听从这求贤令去秦国走一遭。
玄绫进门的片刻正好听到了词句,讶异地抬头,发现嬴荧玉竟然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心中似有利箭穿过,竟然疼得整个心脏都发麻了。
难道嬴荧玉就要留在此处,与卫鞅同屋共处了吗?
玄绫看着嬴荧玉,目光中暴露出了一丝酸意。可是嬴荧玉却并没有看见,她颇为兴奋卫鞅对自己所说的秦国感兴趣。虽然重活一世,她要自由自在,随心而活,但是她不能弃秦国所不顾,更不能让秦国就这样衰弱下去,卫鞅是关键,所以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他周全去秦。
殊不知,这一份兴奋和应允让玄绫吃味极了,失落地低下了头。刚想介绍玄绫的身份于卫鞅,玄绫已经默默地转身,踏出了木门。若说玄绫本是个识大体的人,向来不做冲动之事,可是竟不知道那几句话有何等的魔力,让她忍受不住这屋子中的氛围,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也好过待在这里,心中酸楚。
卫鞅于嬴荧玉来说,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吧。
嬴荧玉看着玄绫单薄的背影,突觉难过,那种寂寥竟然让她的心提了起来。想要抬手,硬生生地忍住了。凡事都要师出有名,她又有何资格,让玄绫为自己心中所想行事。嬴荧玉低下了头,莫名地失落起来。
卫鞅看着嬴荧玉和玄绫,也有所疑惑,只有景监这个对情爱颇为迟钝的男子,依然想着嬴荧玉假传君上求贤令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缓过来。
嬴荧玉还是留下来了,景监则不然,嬴荧玉让他带着玄绫回驿站,想来也没有自己什么事情的景监觉得嬴荧玉说的在理,便与玄绫一起离开了陵园。玄绫转身看着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面嬴荧玉不知和卫鞅在说些什么,心中沉了一沉,眉眼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那照顾嬴荧玉多日的疲态也显现了出来,上了轺车的她眼帘轻轻合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嬴荧玉还真与卫鞅彻夜长谈,但却不再对卫鞅有惊为天人的崇拜。更多的时候是她在说,卫鞅在听,偶尔提出几个问题,希望嬴荧玉解答。这样的相处模式,嬴荧玉从未感受过,像是良师益友,倒也比上一世来的自在的多。
上一世,她见过卫鞅太多为难又克制的表情,如今如此坦荡平和,竟也有一种淡淡的舒心之感。或许,真的放下了,想起白雪和卫鞅,竟也没了当初那钻心的痛楚和酸味,反倒是谈话之间,会想起玄绫,不知她是否安然到驿站,又是否已经睡下,那梦中又是否出现自己。
一直到天明,嬴荧玉说的口干舌燥,这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才让卫鞅了解了个大概。还真不若那位隐秘老人的话,这老秦虽然羸弱不堪,常年征战却有着中原国家没有的韧性和刚烈。这个隐忍的国家人民吃的了苦,又沉得下心,确实是一块璞玉。
卫鞅兴奋了起来。他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激动的事情了。若真如嬴荧玉说的那样,秦孝公是一个尊贤,用人不疑的君上,那么秦国将会是卫鞅最终的选择。
卫鞅握住了嬴荧玉的手,大笑了几声,与他平日里的内敛相比,这麻衣士子开怀的程度,竟是嬴荧玉见所未见的模样。
嬴荧玉的心中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为何白雪能够得他所爱。因为上一世的自己永远无法与他的壮志走在同一层面中,他是志在称霸的男子,就算你再贤惠,也不会是他心中的白月光。
卫鞅所求,乃知心之人,能与她共同探讨这经纬之事,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情怀和大志,自己好歹是一名公主,虽然完全不跋扈却也有自尊与骄傲,对于卫鞅,只关心他的生活,是永远无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的。
嬴荧玉终于释然地笑笑,突然也被卫鞅感染了,大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然留下了眼泪。
他是嬴荧玉执着了那么久的执念,原来破除只用一瞬间。嬴荧玉看着卫鞅那张曾经迷恋至极,让自己崇拜地几乎无以复加的脸,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可能,真的是别了。那随风而逝的感情,那执着了大半生的纠缠,那不得不示弱委屈的婚姻,那最终还无法得到认同的死亡。就这样,飘散了。
嬴荧玉的又笑又哭让卫鞅有些莫名,但他却沉醉在未来的宏图之中,也顾不上嬴荧玉的失态了。
清晨几分,景监便让管家驾着轺车来接嬴荧玉了。嬴荧玉告别了卫鞅,心中居然释怀了不少,就连空气也变得清新了起来。只是,回答驿站的时候,景监竟然告诉她,玄绫带着行李离开了驿站。
嬴荧玉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手脚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