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头,甄荣三个人被囚禁在一间石室里。
头一天,他们不想说话。
第二天,他们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韩莹来了。
她看来容光焕发,似乎比往昔更美丽。
甄荣立刻闭起了眼睛,不去瞧她。
韩莹却偏偏要走到她面前,娇笑道:“甄姑娘,甄小姐,你好么?”
甄荣大声道:“韩宫主,白王妃,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韩莹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甄荣冷笑道:“你难道就开心么?”
韩莹笑道:“我自然开心得很。我平生都没有这么样开心过,只因我现在已有了样东西,你却没有。”
甄荣道:“你那狠毒的心肠,我的确没有。”
韩莹也不理她,悠悠接道:“这样东西,你虽然想得要死,但却是一辈子也休想得到了。”
甄荣大声道:“你无论有什么,我都不稀罕。”
韩莹笑道:“你若知道了那是什么,只怕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甄荣终于忍不住道:“是什么?你说是什么?”
韩莹咯咯笑道:“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甄荣真恨不得跳起来咬她一口,瞪着她瞧了半晌,突又大声道:“刘新呢?”
韩莹笑道:“他很好……我现在正是要来告诉你,他也开心得很。”
甄荣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韩莹眼波流转,道:“只因我有的这件东西,正是和他共有的。”
甄荣瞧着她发亮的眼睛,瞧着她那苍白中已透出嫣红的面颊,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道:“你和他……有……有了什么?”
韩莹娇笑道:“好妹子,你仔细去想想吧,但愿你莫要想出来,否则……”她拧了拧甄荣的脸,娇笑着走了出去。
甄荣呆在那儿,良久良久,突然痛哭起来。
甘宁道:“甄荣,莫哭,你若哭,她就更得意了。”
甄荣道:“但她……她和刘新,莫非……莫非……”
甘宁道:“她和刘新会怎样,你难道还不相信刘新?”
甄荣痛哭道:“但她……这恶毒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甘宁柔声道:“傻孩子,她这样说,只不过是故意要来气你的,你怎可真的相信……”
张富冷冷道:“但说不定也是真的。”
甄荣嘶声道:“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张富道:“你若认为不会是真的,为何要哭?”
甘宁大喝道:“张富,你为何要这样说?你为何要令她伤心?”
张富悠悠道:“我只不过是在说真话而已。”
甘宁怒道:“你们姐弟两人都是一样,时时刻刻,都希望别人伤心痛苦……你们只有瞧见别人痛苦,自己才会觉得快活。”
张富道:“不错,我和她的确有许多相同之处,只除了一点。”
甘宁道:“哪一点?”
张富冷冷道:“她爱刘新,而我却不。”
甘宁瞧了瞧仍在流泪的甄荣一眼,大声道:“放屁!她若爱刘新,又为何要杀他?”
张富道:“只因她不得不杀。”
甘宁道:“为什么?”
张富道:“这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为了欢喜佛,她想复仇,就只有嫁给欢喜佛,她嫁给欢喜佛就不能嫁给刘新……”
他一笑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若是得不到那件东西,就只有毁了它……她不能嫁给刘新,就只有杀了他。”
甘宁冷笑道:“这简直不是人的脾气。”
张富道:“何况,就算她不嫁给欢喜佛也复了仇,她还是得不到刘新,只因她知道刘新想娶的是甄荣,不是她。”
甄荣嘶声道:“那么她为何不杀我……只要刘新能活着,我死了也没关系。”
张富冷笑道:“好伟大的爱情,当真令人可钦可羡!但伟大的甄姑娘,她就算先杀了你,也还是要杀刘新。”
甄荣道:“为什么?”
张富道:“她杀了你后,就算能嫁给刘新,但刘新必定会越恨她。”
甘宁道:“这倒不错。”
张富接道:“她就算得到了刘新的人,还是得不到刘新的心。她若得不到刘新的心,最好只有杀死他。”
他叹了口气,接道:“所以,说来说去,她都是非杀死沉浪不可。这是老天安排得太不凑巧了,她根本别无选择。”
甄荣流泪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
甘宁怒道:“莫要听他胡说八道!韩莹的心事,他知道个屁。”
张富悠悠笑道:“韩莹的心事,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身子里流的是同样的血,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甘宁咬牙道:“我真不懂,老天为何要你们这两个人生出来。”
张富狂笑道:“只因老天也想瞧瞧人间的这场好戏。”
这实在是场好戏。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人间的悲剧总是比喜剧多些……实在太多了些。
各式各样的织锦缎衫,都是崭新的,都有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就都堆在这古老的石室里,堆在甄荣面前。
两个健壮的仆妇,将衣服一件件抖起,拿给他们看,这其中只有甘宁,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鸦魂负手站在旁边,笑道:“这些衣衫。惧都是在苏州‘瑞福祥’定购的,但请三位各选一件,在下自当令人为三位换上。”
张富笑道:“欢喜佛为何如此客气?难道他要咱们换上新衣后,再杀咱们的头么?”
鸦魂笑道:“原来三位还不知道……”
张富道:“不知道什么?”
鸦魂道:“明日便是王爷与韩莹韩姑娘的婚期,王爷请三位易了新装,也好去参加他老人家的婚礼。”
甄荣失声道:“他们真的要成亲了?”
鸦魂笑道:“如此大事,焉能说笑。”
甄荣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喃喃道:“明天……他们好快……”
甘宁苦笑道:“这倒当真是说打架就绕辫子。”
张富笑道:“如此说来,我就选那件粉红的吧,也好给欢喜佛添些喜气。”
鸦魂道:“多谢吉言……这位甘公子呢?”
甘宁大声道:“我既非公子,一辈子也没穿过这种鸟衣服。我宁可光着屁股走出去,也不要穿这鸟衣服。”
鸦魂微笑道:“王爷既已有令,甘公子纵想不换,只怕也是不行的……甘公子既然不愿选择,就拿这件大红的给您换上吧。”
甘宁怪叫道:“大红的?……你这不是要我的命!”
张富笑道:“你杀头都不怕,还怕穿件红衣裳么?何况,这大红的颜色正象征着热情、豪爽,你本该欢喜才是。”
甘宁瞪了他一眼,道:“哼!”咬住牙,不再说话。
鸦魂道:“那么,甄姑娘呢?”
甄荣眼波流转,悠悠道:“刘新选的是什么颜色?”
鸦魂笑道:“在下不知道。”
甄荣道:“你怎会不知道?”
鸦魂道:“刘公子的事,一向由韩姑娘亲自料理。”
甄荣咬了嘴唇,缓缓地道:“明天,过了明天,她还能为他料理么?……过了明天,她又将如何?”
张富叹道:“过了明天,你我又将如何?”
甘宁想到韩莹与欢喜佛的关系,想到他们成亲后种种悲惨可怕的结果,再想到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禁为之心寒胆战,长叹道:“明天,明天会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真想象不出。”
韩莹斜倚在池边,瞧着刘新,悠悠道:“明天我就要成亲了。”
刘新茫然道;“是!”
韩莹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刘新道:“没有。”
韩莹咬着嘴唇一笑道:“你没有感觉?你可知道,明天之后,你将如何?”
刘新道:“这些事,我要留到明天以后再去想。”
韩莹突然大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明天将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令人兴奋的日子,在如此伟大的日子前夕,你竟然毫无感觉?”
刘新道:“我毫无感觉。”
韩莹大声道:“你已麻木了么?”
刘新微笑道:“麻木的人,就没有痛苦;麻木的人,是有福的。”
韩莹瞧着他那该死的笑容,大声道:“你心里是否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刘新道:“麻木了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韩莹道:“你莫要骗我,我知道你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等死的,在你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你绝不会放弃希望。”
刘新道:“也许……”
韩莹一字字道:“但你无论在打什么主意,都是没有用的。”
刘新道:“哦,是么?”
韩莹突又疯狂般大笑起来,道:“明天,千百年来最伟大也最奇怪,最欢乐也最悲惨的婚礼就要举行了。明天所要发生的事,必将在武林中传诵千古。明天,也必将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刺激、最紧张、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她激动地抓住刘新的手,大声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密计划过的,正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我决不许任何人破坏它,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它。”
这“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一切事,果然都按照严密的计划在进行着,绝没有丝毫紊乱,丝毫漏洞,所有悲惨可怕的结果,已能预见。
甘宁穿着件大红的衣衫,梳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但他脸上却是
满面怒容,眼珠子都似要凸出来。
张富含笑望着他,悠悠笑道:“猫儿,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瞧见你如此漂亮过。你今天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新郎官。”
甘宁咬牙道:“你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我孙子。”
他实在气极了,最可笑的骂人话居然也说出口来,说完了,自己也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又怎能笑得出。
他们此刻就像是个傀儡似的坐在椅子上,只听外面一阵爆竹之声响起,接着,几条大汉就将他们抬了出去。
宽大的殿堂,处处张灯结彩,这古老的殿堂蒙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后,看来就更是辉煌。
但人们走进来,仍不禁会感觉到一种阴森恐怖之意。
华丽的装饰,究竟还是不能尽掩去自远古时便留在这里的阴森痕迹,诡秘的图案,偶尔会从鲜艳的色彩中探出脸来,像是在冷笑窥人。宽大的殿堂里,似是到处都隐藏着不祥的预兆。
这里,本就是个不祥的地鸦。
辉煌一时的楼兰王朝,便复没在这里。
玉石阶前,已铺起了红毡,尽头设着一座玉案。两把锦椅,这想必就是欢喜佛和他的王妃的位子。
下面,左右两旁,各各也有一张长案,案上有四副杯筷,自然都是金盆玉盏,极致华贵。
殿堂中,人们来往,身上都穿着吉服,面上都带着笑容,但在笑容后,却也似带着种不祥的朋影。
他们似乎也预感到将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但究竟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此刻为止,谁也不知道。
甄荣被抬进来时,刘新已坐在左面的长案后。
她虽然已见过刘新无数次了,但此刻一见着他,还是几乎连呼吸都完全停止,脸也像火般烧起来。
刘新正是含笑瞧着她。
谢天谢地,甄荣总算被放在刘新身旁。
刘新柔声道:“这些天,你们日子过得好么?”
甄荣咬住嘴唇,不说话……唉,少女的心。
刘新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甄荣眼圈儿红红的,像是要流眼泪。
刘新道:“你……你为什么伤心?”
甄荣咬牙道:“我当然没有你那么开心。”
刘新愕然道:“我开心?”
甄荣道:“有别人替你换衣服,有别人服侍你,你还不开心么?”
说着说着,泪珠已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刘新一笑,道:“你又犯小心眼儿了。”
甄荣道:“我问你……别人说你和她已共同有了样东西,那是什么?”
刘新笑道:“你为什么总是相信别人的话?”
甄荣无法正面瞧他,只有斜眼瞪着他,他嘴角居然还是带着那急死人、烦死人的微笑。
甄荣恨恨道:“你不开心,怎么能笑得出?”
刘新轻轻道:“我的确有些开心,但却决不是为了你所说的事。”
甄荣道:“那是为了什么?”
刘新声音更低,道:“你现在莫要问,不久你就会知道的。”
他目中又闪动起那机智的、令人不可捉摸的光芒,甄荣瞧着他,终于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这时,殿堂下两列长案后,已坐满了锦衣大汉,他们看来都是欢喜佛的属下,坐在锦墩上,都显得有些拘谨。
殿堂两旁的廊柱后,隔着纱帐,纱帐中人影幢幢,都是身材苗条的少女,自然就是这婚礼的乐手。
但这时,乐声还未开始,殿堂中静得可以彼此听见对鸦的呼吸声。这里自然不热,非但不见燠热,反而十分阴凉。
这时,锦衣王冠的鸦魂已自殿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腰下佩剑已解去,目光一转,笔直走向刘新。
他神情看来颇为愉快,步履也十分轻松。
刘新笑道:“今日想必忙坏你了。”
鸦魂躬身笑道:“有事可忙,弟子反觉高兴。”
刘新道:“外面情况如何?”
鸦魂笑道:“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气好得令人全然不会想起争杀之事。”
刘新微笑道:“真的不会有争杀之事么?”
鸦魂笑道:“周围数百里外,俱都平静得很,绝无丝毫警兆,刘公子大可放心在这里吃酒,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清兴。”
刘新大笑道:“看来我今日大可一醉了。”
鸦魂道:“刘公子与甄姑娘、张公子、甘公子,正是今日王爷婚礼仅有的嘉宾,四位若不尽欢,那就有些遗憾了。”
甄荣忍不住道:“只有我们四个客人么?”
鸦魂笑道:“武林中除了四位外,还有谁配做王爷的嘉宾?”
甄荣冷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倒该觉得荣幸得很了。”
突然,一个死士匆匆走来,道:“大哥请快准备,婚礼已将开始了。”
乐声奏起,节奏清悦而缓慢。
十六对童男童女,有的手捧花篮,有的手捧吉器,自红毡尽头处,踏着乐声的节奏走了过来。
这时,却有四个吉服少女悄悄走到刘新等四人身后,手持银壶,俯身为他们各自倒了杯酒。
刘新微笑道:“多谢。”
那少女却在他耳边轻轻道:“娘娘有令,公子若是说出了半句煞风景的话,贱婢左手的尖刀,便要自公子背后的‘神枢’穴刺进去了。”
刘新斜眼一瞧,甄荣等人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显然他们每个人都听到这同样的一句话了。
冰凉的刀锋,已穿过椅背的雕花,抵在刘新背脊上。
刘新笑道:“你家姑娘也未免太小心了,在下等像是煞风景的人么?”
那少女缓缓道:“公子若是不说,那自然再好也没有。”
缓缓站直身子,但刀锋却仍然停留在那里。
韩莹所怕的,自然是怕刘新说出她和欢喜佛的关系。她行事计划,当真是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的。
刘新面上虽仍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叹息。
这时,童男童女都已走过。
接着,是十六对身穿五色纱衣的绝色少女。
乐声的节奏更缓。
殿堂之中,除了刘新等四人外,别的人都已肃然立起。
于是,身穿紫缎长袍,头戴王者高冠的欢喜佛,便在鸦魂与另三个英俊少年的围拥下,走上红毡。
他颔下的长髯修整得就好像缎子似的,在灯下闪闪发光。他眉心那道疤痕,似乎也在发光。他大步而行,全未依照那乐声的节奏,目光顾盼之间,仍不脱一代武林雄主的桀傲之气。
甘宁轻笑道:“欢喜佛做了新郎官,还是像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语声说得本极轻,但才说了一句,欢喜佛两道发亮的目光,已厉电般向他扫视了过来。
若是换了别人,早已骇得不敢出声。但甘宁却故作不见,反而大笑道:“欢喜佛,恭喜你呀!但今天是你大喜之日,你又何妨做得和气些,也免得骇坏了新娘子。”
他这样一叫一笑,满堂中人不禁都为之失色。
欢喜佛眉心微皱,但瞬即也大笑道:“你放心,本王那新娘子,是谁也骇不着她的。”
张富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大笑声中,欢喜佛已步上石阶,在椅上坐了下来。
乐声继续着,大家都瞧着门口,等着新娘子出现,但直过了盏茶功夫,还是没有瞧见新娘子的人影。
满堂中人面上都不禁现出了诧异之色。
甄荣故意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娘子呢?”
甘宁大笑道:“莫非临阵脱逃了么?”
他们虽然明知韩莹绝不会不来的,如此说来,只不过是故意气气欢喜佛,他们此刻自然再也不怕欢喜佛。
一个反正已要死的人,还怕谁。
欢喜佛面色也沉了下来,沉声道:“她到哪里去了?”
鸦魂凑首过来,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弟子还曾见到娘娘在百花宫中上妆。”
欢喜佛道:“还有些什么人在那里?”
鸦魂道:“除了那两位老经验的喜娘,和关外最出名的,兼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外,就是娘娘随身的丫鬟。”
欢喜佛皱眉道:“那梳头师傅……”
鸦魂笑道:“那张老头在关外一带做了五十年的生意,所有大户人家闺女出嫁,都是他承包的花粉,算得上是个老实人。”
欢喜佛道:“你可曾仔细调查过他?”
鸦魂道:“弟子非但仔细调查过他,也还仔细检查过他,断定他绝非别人易容改扮,也绝未夹带东西,才放他进来的。”
欢喜佛微露笑容,道:“这两天本王心中不免对今日之婚礼有所牵挂,是以别的事便都疏忽了,你却要分外出力才是。”
鸦魂恭声道:“王爷抬爱,弟子敢不全力以赴。”
欢喜佛颔首道:“好……很好……”
他笑容初露,忽又敛去,皱眉道:“但她此刻怎的还不来呢?”
鸦魂道:“弟子鸦才已派人催驾了。”
欢喜佛道:“你再去瞧瞧,那边是否有什么……”
话犹未了,展颜笑道:“来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轻,别人也听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见到欢喜佛展颜一笑,大家就一齐扭头望向门外。
今日的新娘子,未来的欢喜佛妃……
韩莹果然已在门口出现了──
和悦的乐声中,她莲步姗姗,走了进来。
她穿着十色缤纷的纱衣,辉煌的彩带,远远拖在地上,拖过红毡,看来就像散花的天女。
她头戴着凤冠,垂着纤巧的珠帘。白银雾般的珠光间望过去,她娇笑的面靥更胜过仙子。
她虽然只是一步步走着,走过的虽然只不过是条红毡,但她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彩云上,仪态万鸦,令人不可逼视。
殿堂中坐的都是男人,每一个男人都不禁在暗中发出了赞叹之声:“谁娶着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只有刘新等人知道,谁若能娶着她,那人必是倒楣了,尤其是此刻将做新郎的欢喜佛……
他本来也许是快活的,但眼看就将变成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这一辈子也休想再有快活的一日。
殿堂中每个人都在羡慕着这婚礼的豪华庄严,只有刘新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最凄惨的悲剧序幕而已。
韩莹姗姗地走上了石阶。
欢喜佛捋须而笑,手上三枚戒指,竟亮得像明星。
甘宁突然大笑道:“新娘子来了,新郎官也不站起相迎么?”
欢喜佛大笑道:“正该如此。”
喜娘将韩莹扶了上去。
欢喜佛果然站起相迎,挥手笑道:“大家喝酒吧!只管尽兴。”
甘宁道:“这样就算礼成了么?”
欢喜佛仰首大笑道:“本王难道也要像那些凡夫俗子,行那些繁文缛礼?”
他目光四扫一眼,接道:“本王今日这婚礼,只求隆重,不求虚文。这只是要告诉你们,本王今日已娶得了一位绝世无双的妻子。”
韩莹居然好似害起羞来,垂首万福,耳语般道:“多谢王爷。”
于是欢喜佛哈哈大笑,殿堂中欢声雷动。
欢喜佛目光闪动,大笑道:“这四位嘉宾,也不可无酒。”
甘宁大声道:“你若要这些臭丫头喂我喝酒,我不吐在地上才怪。”
欢喜佛微一沉吟,道:“心骑,去解开他们左肩后‘肩井’穴……今日庆典非常,谁也不可无酒。”
这“肩井”穴位于手阳明经之顶梢,此穴被制,整条手臂都无法动弹。但别的穴道若被点,解开此穴后,别的部位仍是无法动弹,真气也是无法流转,要想以这只手解开别的穴道,亦是绝无可能。甘宁等人这只手虽能动了,但除了夹菜喝酒外,还是别无他用。
于是他们就夹菜喝酒。
酒过三巡,欢喜佛目光四顾,又不禁捋须大笑。
这正是他一生事业的巅峰。虽然,他的理想还未能完全实现,但有此佳境,跃马中原已指日可待。
他焉能不笑?
他的笑声焉能不得意?
酒,惊人地消耗着,欢乐的笑声更响。
欢喜佛目光睥睨,笑道:“刘新,你瞧千百年来武林中人有谁能达到本王今日之地位?普天下又有谁能比本王更快活?”
刘新微微一笑,道:“巅峰之后,佳境必下;极乐之欢,必不长久……”
欢喜佛面色一沉,怒道:“刘新,你莫忘了你此刻乃是本王阶下之囚。”
刘新神色不动,微笑着缓缓接道:“活命之药,必定苦口;忠言逆耳,你不听又何妨?”
欢喜佛目光刀锋般凝注着他。
殿堂中的笑声突然沉寂下来,甄荣、甘宁业已沁出了冷汗,谁知欢喜佛又纵声狂笑道:“你嫉妒……刘新,你在嫉妒,是么?你嫉妒本王的成就,又嫉妒本王能娶得个如意的妻子,所以你才会说这样的话。”
张富悠悠道:“你不生气?”
欢喜佛大笑道:“能被刘新这样的人嫉妒,正是应当得意的事,本王又怎会生气?”
他大笑着长身而起,高举双手,道:“你们说该不该为本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痛饮三杯。”
四下哄然欢呼道:“该……”
于是群豪俱都站起,欢呼痛饮。
张富冷冷道:“他们眼见已将进洞房了,咱们眼见已要被杀头,刘新,你还是没法子么?”
刘新苦笑道:“时机还未到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张富冷笑道:“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难道要等到咱们人头已落地的时候?”
刘新道:“纵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甘宁大笑道:“死就死吧,又有什么了不起!且待我先痛饮个三百杯再说。”
甄荣幽然道:“我但愿现在就死,现在……刘新总算还是在我身边。”
甘宁举杯笑道:“刘新,我且敬你三杯……今生我能与你结交为友,总算此生不虚。”笑声虽然豪迈如昔,却难掩一种黯然悲怆之意。
他悲怆的并非自己,而是刘新。
英雄们并不畏惧死亡,却难免伤心离别。
离别……这难道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么?
满堂欢笑,唯独他们憔悴。
欢喜佛目光斜睨着韩莹。韩莹的笑容在珠光里,珠光又怎及她笑容柔润?明珠又怎及她美?
那一阵阵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自迷梦中飘来的。
欢喜佛突然放下酒杯,捋须笑道:“你们留在这里喝吧,醉死也无妨,本王……哈哈,本王却要逃席了。”他虽在和别人说话,眼睛还是瞧着韩莹。
张富咯咯笑道:“不错,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的确该入洞房了。”
欢喜佛哈哈大笑,道:“张富到底不愧为风流种子。”
笑声中,门外突有一人快步奔来。
他穿的虽也色彩鲜明,但却是急服劲装。他面上丝毫没有酒意,但背后却斜插着柄绿鞘长剑。
刘新目光闪动,道:“这人只怕本是在宫外巡逻的。”
张富道:“不错。”
甘宁动容道:“瞧他的神色,莫非已有变?”
张富喃喃笑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只见鸦魂快步迎了上去,两人附耳说了几句话,鸦魂面上竟也已微微变了颜色。
欢喜佛目光闪动,已坐了下来,又端起了酒杯。殿堂中人的眼睛,已全都盯在鸦魂身上。
鸦魂转身奔回欢喜佛身侧,低声道:“外面有人,说是要为王爷贺喜。”
欢喜佛皱眉道:“贺喜?……本王今日婚典,你们已传出去了么?”
鸦魂道:“喜讯绝未走漏出去。”
欢喜佛一拍桌子,怒道:“既然绝未走漏,别人又怎会知道?”
鸦魂垂首道:“弟子愿领防护不严之罪。”
欢喜佛面色稍和,缓缓道:“人多口杂,这也不能怪你……只是,这些人既肯穿过重重险阻,冒险来到城外,想必来意不善。”
鸦魂赔笑道:“王爷今日之声威,别人纵然冒险,但能来为王爷贺喜,也是值得的。”
欢喜佛展颜大笑,道:“这话也不差……”
笑容乍露,面色又沉下,沉声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鸦魂道:“一行共有九人,还抬着两口箱子,是要送给王爷的贺礼。”
欢喜佛道:“这些人看来是何模样?”
鸦魂道:“据十四弟鸦才禀报,这九人为首的乃是‘云水相逢’卜参同。此人不但有卜测之机,轻功也算得是一流高手。”
欢喜佛沉吟道:“卜参同……本王倒也听过这名字。只是……他与本王素无交往,又怎会巴巴地赶来送礼?”
鸦魂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想以此作为进身之阶,来投靠王爷门下。
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想投靠王爷门下?”
欢喜佛捋须大笑道:“好,既是如此,就叫他们进来吧。反正他们只有九个人,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甄荣悄声道:“刘新,你瞧这卜参同是真的为了送礼来的么?”
刘新微笑道:“只怕未必。”
张富冷冷道:“就凭卜参同这些人,岂非真的送礼来的么。”
甘宁道:“这‘云水相逢’卜参同,我昔日也曾听到过他,在江湖中也可算是颇有名气,但若与欢喜佛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刘新面带微笑,缓缓道:“这其中必定还有着一些你我想不通的古怪,绝不会如此单纯的。尤其令我奇怪的,是那两只箱子……”
张富冷笑道:“箱子里难道还会装着吃人的妖怪不成?否则又能拿欢喜佛怎样。”
刘新笑道:“那也说不定。”
这时,那两口箱子已先被抬了进来。
那是两口极为珍贵的上好樟木箱子,八只角上,都包着黄金,锁环自然也是黄金打造的。
抬箱子的八个人,衣着虽然华丽,相貌却极平凡。这种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瞧他一眼。
但卜参同的相貌却极不平凡。
他发亮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颧骨却高高耸起;他的头发黑中带黄,而且有些卷曲,眼睛却有些发绿。
他衣着不凡,两层梅花套装,双肩及袖边着以淡蓝色绣花锦布,比轻纱装看上去更大气,给人一种浓厚的傲骨嶙峋。。
甘宁悄声道:“江湖传言,都说这卜参同来历不明,而且身怀一种道门的神秘武功。不知这卜参同,是否真有传言中的本事。”
张富忍不住问道:“什么神秘的武功?”
甘宁道:“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说不清楚,但听来那像是一种仙法……”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着道:“这仙法最大的用处就是逃走。”
张富皱眉道:“逃走?”
甘宁微笑道:“学会这种仙法的人,只要是逃走,谁也拦不住他,谁也追不着他。江湖传言卜参同轻功无双,只怕也与这种仙法有关。”
张富嘴角也不禁泛起一丝微笑,望了眼同样深谙此道的刘新,喃喃道:“逃走,这倒有趣得很……”
箱子已抬到欢喜佛面前的石阶下。
厅堂中,人人目光俱都被卜参同奇特的相貌所吸引,谁也没有去留意那八个抬箱子的大汉。
欢喜佛的眼睛,也在瞪着卜参同。
但,在逼人目光注视下,卜参同还是走得安安详详,四平八稳,甚至连衣玦都未摇荡一下。
乐声仍在继续着。
厅旁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喝道:“瘦仙人,穷活计。不养丹砂,不肯参同契。老屋穿空白鹤笑。一双丫,两顿钵,卧三觉饱。旁人笑我生涯拙。”
卜参同脚步加快,前行几步,躬身道:“峨眉卜参同拜见王爷,恭贺王爷大婚之喜。”
欢喜佛在座上微微欠身,笑道:“阁下远道而来,小王如何敢当。”
卜参同道:“晚辈久慕王爷威名,只恨无缘拜见,今日冒昧而来,王爷如不见罪,已是晚辈之大幸。”
欢喜佛哈哈笑道:“卜官人说得太客气了,快请一旁宽坐。”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左右早巳在阶前安排好锦墩低几,卜参同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走到座前,却不坐下,躬身笑道:“多谢王爷赐座,但晚辈却要等到王爷将晚辈带来的区区微礼笑纳之后,才敢坐下。”
欢喜佛捋须笑道:“劳动大驾,已不敢当,怎敢再受阁下的厚礼?”
卜参同笑道:“王爷富甲四海,世上再无能人王爷法眼之物,晚辈自也不敢将俗物送来。幸好机缘凑巧,使晚辈能略表心意,王爷如不肯笑纳,未免令晚辈太失望了。”
欢喜佛大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只有生受了。”
笑声突顿,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箱子,沉声接道:“卜官人既这么说,箱中之物,想必能令本王大开眼界,本王实已有些等不及想瞧上一瞧。”
卜参同躬身笑道:“此物的确有些特别,晚辈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机才到手的,如能博王爷一笑,也就不负晚辈的一番苦心了。”
他微一拍手,那八条大汉便已将箱子抬到石阶前。
这时殿堂中数百双眼睛,无一不是盯着这箱子,都一心想瞧瞧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只有新娘子韩莹,她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朦胧的眼波,却未去瞧这箱子,反而在瞧着欢喜佛。
她看来似乎对这箱子装的东西全不感兴趣,又似乎是早已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箱子虽有锁,却未锁上。
卜参同碧眼中闪动着诡秘的光芒,缓缓打开了箱子,笑道:“晚辈谨呈上活礼一份,请王爷过目。”
话声未了,殿堂中已发出一片惊呼。
这箱子里装着的竟是个活人。
一个几乎是完全****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