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声音很轻,却句句恶毒,“我的婚礼被毁,夫君被抢,娘家被嘲的时候,何人说过算了?事到如今,我还要处处忍让?有的人身行不正,勾三搭四,逾闲荡检,做得出来,还不让人说了吗?”
我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并不是怕她的恶语相向,只是单纯地不想和这个人站在一起。
闻声而来的完颜推开人群挤上前来,急得满头是汗:“玉儿,你在说什么,快别说了。”
十三福晋满口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却面不改色,嘴角微扬轻笑,眼眸淡然无波,好似簇拥起来的人群跟她无关,她只是站在这里看热闹一般闲淡,真是一个好厉害的角色。
“蝶儿,我说的不对吗?”十三福晋看着完颜蝶。
完颜蝶愣了一愣,连忙说道:“七月也没有做错什么……”
话未说完,十三福晋冷笑一声,“那倒是我错了?”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各种压抑着音量却又忍不住尖锐化的议论声扑面而来,‘噢,那就是乌雅七月呀……’,‘就是她大闹人家的婚礼,把十三福晋气得几天没下床’,‘听说她不干不净的,常与男人私会’,‘知春园还要她吗?’,‘不要也不行啊,圣旨赐的婚’……
蔺兰气疯了,却管不住任何人的嘴,就在那时我突然透过人群一眼看见穿过花园朝门外走去的石宛儿,便拨开人群就要追上去,却听得十三福晋高声说道:“冬儿,今日你得罪了公主,只怕也要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还不赶快下跪求饶。”
我顿住离开的脚步,转身看着她:“你认识灵贵人?”
她朝我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虽然不熟,但听过,没有公主与她熟。”
竟然拿浴德堂那件事来刺激我,我皱眉,“别太过分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扬起巴掌甩了过来,在场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惊呆了,一时间硕大的花园内静谧无比,将这声清脆的耳光声凸显得既尖锐又清亮。
是蔺兰最先发出‘天呐’的一声惊呼,尔后众人都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捂住了嘴巴,将各自的惊讶咽在了喉咙里。
我抬起手本能地摸了摸被打得嗡嗡叫的耳朵和火辣辣的脸庞,看着眼里闪过得意和爽快的十三福晋。
“你干什么!?”温恪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身边,对着十三福晋难以置信地说道:“小嫂嫂,你怎能对七月动手?”
十三福晋突然脸色一变,苍白无比的面颊上嘴唇轻抿,柳眉微蹙,眼里的泪花幽幽闪现,一切快得如同换了副面具一般。
“公主,我已处处忍让,并未计较你勾引私会我们爷的种种,为何你今日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我妒妇?”
温恪锁眉看了看她,又看着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道貌岸然的十三福晋,本想说‘你为何诬陷’,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说出来的意义和必要,这样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次不接下气,谁他妈以后再跟我说中原的女子都淳朴善良,我就撕烂她的嘴。
“小嫂嫂,”温恪说道,“我虽没听到七月说这话,但刚才你说的那些,连带之前说的几句话,我进来的时候都听到了,你不要口口声声说七月勾引私会小哥哥,抢走了你的夫君,在场的人也都别个个自以为是,乱嚼舌根,试问京城谁不知道七月和小哥哥的关系?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因为婚约,也不会阴差阳错分开,到底是谁抢了谁的夫君,是谁后来居上鸠占鹊巢,谁心里也该有点数儿。”
“你!”十三福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温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们在干什么?”人群后面传来一记沉闷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四贝勒背着手从院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位阿哥,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没等众人跪下请安,只听到十三阿哥清冷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你哭什么?”
我转头去看,发现十三阿哥看着他的福晋,而十三福晋此时泪眼婆娑,涕泪涟涟,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
“噢,刚才玉儿和七月发生了一点争执,现在已经没事了。”完颜慌忙解释。
四贝勒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这场面,任谁看了都要觉得刚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而这个弱不禁风的十三福晋才是挨巴掌的人。
“是妾身的错,”十三福晋噗通跪了下去,“妾身一时冲动,不该只因公主说了几句,就忍不住动了手,妾身万死难辞其咎,求爷责罚。”
我紧紧咬着嘴唇,阿尼说的对,中原人的心机诡计,我就算再学十年,也赢不了。
十三阿哥慢慢地走上前来,“她打你了?”看着十三福晋,问的却是我。
我没有回答,胤禵却非常吃惊:“七月被打了?”
完颜马上说道:“都是误会,玉儿也不是……哎,我该怎么说?”
胤禵没有理会完颜,而是走到我身侧,双手按在膝盖上,弯下腰看着我的脸,瞪大了眼睛,“她打了你,你竟然无动于衷的受了?让我怎么相信?”
“公主身份贵重,就算对妾身要打要骂要出气,妾身也是忍得的,但公主斥责妾身妒妇,妾身就没能忍住,再怎么说妾身也是出身将门,从小受礼仪教导长大,受不住一句妒妇的责骂,妾身不顾身份尊卑,对公主动了手,甘愿受罚。”十三福晋伏在地上边哭边说,可怜地让人无法对她说一句重话。
而站在一边的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掉过一滴泪,若不是脸上仍然火辣辣的巴掌印,这善恶分明得很。
“这?”胤禵仍然看着我,朝跪在地上的十三福晋挑了挑眉毛,示意我解释一下。
我慢慢扬起嘴角笑了,“好一个从小受礼仪教导长大的十三福晋,今日一见果然让七月大开眼界,以前我总觉得你们中原女子待字闺中的时候不能抛头露面,不能骑马射箭,也不能读书考功名,该有多无聊,现在明白了,你们整日要学如何构陷他人,如何玩弄心机,如何装弱祈怜,哪里会无聊,短短十几年,只怕都不够,哦,对,十三福晋倒是学得好学得快,已然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了。”
顿时四周一片哗然,跪在地上的十三福晋虽仍低着头,但从她的侧脸来看,那脸色由白转青,难看极了。
“你怎么能出言侮辱我家夫人?”叫作冬儿的小丫鬟原本跪在她家夫人身边,此刻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朝我嚷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家夫人,夫人一再忍让,为了爷不愿意跟你起冲突,可你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莫不是真要把我家夫人逼死?”
‘啪’的一声,完颜狠狠打了冬儿一巴掌,厉声道:“要你在这里嚼舌根,不知轻重的丫头!”
“让她说,”一直沉默的四贝勒突然说道,“我想听听七月是怎么非要逼死十三福晋的。”
冬儿却捂着被完颜打出血丝的嘴角可劲儿地哭,再不说一个字。
“那你来说,”四贝勒看着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若她无缘故地打你,我为你主持公道,若你逼得她动手,我也想听听这场戏的精彩之处。”
我看着他,不由地冷笑,还是不相信我,不过也是,就这个场景,谁信我谁才是傻子。
“你要如何为我主持公道?”我指着十三福晋,“拖她去砍头吗?还是你觉得这事儿绝不可能是她一个温柔善良贤淑德惠的夫人的错,所以才许这种看不到结果的诺言?你是打定了主意我要输,是不是?”
四贝勒没有答话,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示弱,但绝不是信任。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抓住手腕,“你要去哪?”
“放开我。”
“先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你习惯了,我没有,”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听听你不还手的理由。”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却愣住了,于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和嘈杂的空气里,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
“你是我见过最吃不得亏的人,是什么让你打不还手?”他有些愠怒,但从语气神情里都看不出来,只能从他握住我的手越来越紧感受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是我……云庭花园的随便谁,都不该让你让步,永远不要。”
我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他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他都知道。
十三福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十三阿哥“爷,妾身是您的结发妻子……”
我挣脱开他的桎梏,后退两步,转身就跑,十三福晋最懂得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她也没有说错,她才是十三阿哥的结发妻子,而我什么也不是,就算她冒着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变成笑话的危险对我使计下绊,最终让人嗤之以鼻的还是我。
乌云漫布天际,风胡乱吹过,带起一地的落叶,天渐渐黑下来,怕是要下雨了,我跑过花园前的穿堂厅,便被追来的四贝勒一把拽住。
“我不是不相信你,”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
我挣脱开他的手,“贝勒爷,不用再说了,让知春园牵扯进来不是我的本意,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是真的,如果你想退婚,趁现在吧。”
说完我便转身就走,他却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想要的什么吗?”
我顿了顿脚步,他说道,“你的心。”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在那时这场大雨落下了第一滴雨,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想,这人为了达到目的,竟连真心假意这些话都搬出来了!
……
雨越下越大,我贴在游廊下的墙面上,仰头看着从廊檐滑落下来形成的一片雨幕,秋雨甚凉,雨水溅湿了廊下地面,腾起阵阵雾气,园中的泥土散出让人闭着眼睛仿佛也触得到的芬芳。
“七月,”温恪从游廊尽头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完颜,“终于追到你了,蔺兰姑姑回去取伞了。”
我点点头,“是该回去了。”
完颜走上前来:“七月,玉儿她……”
“别再提她了。”温恪小声说道,“小嫂……不是,马尔汗玉儿怎么回事儿?突然变得那样厉害了。”
“她原本倒是拙口笨舌的,”完颜皱眉道,“谁知道今日是撞了什么邪,不过刚才丫鬟跟我说,十三福晋是与五公主一起过来的,会不会五公主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刚想说话,却突然听到游廊旁侧的一个月洞门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哭声。
我们走了过去,刚转过门角,便看到缩成一团坐在地上的石宛儿,她衣衫上斑斑点点的沾了些泥土,发簪掉了,一缕头发歪歪斜斜地挂在松散的发髻上。
“宛儿?”我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她猛地抬头,满面泪痕抹花了妆容,不止狼狈,还憔悴不堪。
“七月,”她小声说道,又看了看我身后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找你,”我说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摇摇头,“没事,我没事。”
“听爷说,刚才太子爷来过,但很快就走了,”完颜小声说道,“宛儿,是不是他……”
宛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他又欺负你了?”我拽住她的手腕,她的衣衫湿了,微微往上卷,露出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她忙缩回手去,把衣袖一个劲儿往下拉,“没有的事,没有那种事。”
“他是畜生吗?这是在花岸府,他都敢乱来,那换了别的地方……”
“别再说了,别说了!”宛儿忽然提高了声音。
温恪赶忙一把拉住我,声音哽咽道:“别说了七月,别说了。”
“宛儿,”我挣脱开温恪,说道,“现在皇上,德妃娘娘,你爷爷,他们都在花厅里用膳,你现在就跟我过去,把太子对你做的事全说出来,我就不相信他还能为所欲为。”
宛儿推开我,“你不要管我,我用不着。”
“你想好了,”我大怒,“如果就这样忍气吞声,你后半辈子要怎么办?事情闹大了,大不了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是,”她哭了起来,“大不了这样,大不了那样,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你以为我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没有哭过没有赌过吗?可是都统府怎么办?爷爷怎么办?舅舅怎么办?你来告诉我,他们怎么办?只要我忍气吞声,就一片安好,人人都笑,难道我要为了自己,为了一个忍不住,毁了都统府?”
“那你怎么办?”我跺跺脚,也哭了起来,“你要这样任他欺负,任他把你不当人吗?”
“对,我就打算这样。”她推开我们,往大雨里跑去,瞬间被淋了个透,她哭着回头看我,“七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便跌倒在地上,我追了上去,完颜和温恪也哭着追上来,宛儿却没有爬起来,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现在连死都不敢,你还要我怎样?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站在瓢泼大雨里,一齐哭了起来,雨水和着泪水,**地分不清楚,这天下,这人生,真让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