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衣服回到大堂时,钱晋锡已经喝上了,他高跷着腿坐在最前排的方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这种齐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地方,众人皆欢呼雀跃,眉飞色舞,他那一副怔忪不安的模样显得突兀独立,与平日更是判若两人。
达布上前抢过他手中的酒杯,“喝独酒最苦。”
钱晋锡看到我们,这才撑出一个笑颜:“等你们等的花都谢了。”
我有些愣怔,多少年了,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轻声道,“大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一句大师兄差点没把钱晋锡的眼泪叫出来,他噎了声,那神情仿佛当场就要崩溃,我心一沉,上前一步,他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能有什么事儿啊?”
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推推搡搡,人声鼎沸,我几乎要看着他的嘴唇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饮尽一杯酒,翘着嘴角,重又像以前那样的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我刚要开口,钱晋锡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递了一杯温好的酒在我手中,双手搭在嘴边,大声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既来之,则安之,蛇女就要登场了。”
正对着看台的是离地抬高五尺的戏台,戏台并不大,大概能同时容纳下十多个人站立,从屋顶正中央垂下三个火盆,将戏台点得火一般亮堂。
蛇女出场前戏台空无一人,坐席还更热闹,前面一排是方桌,坐着的都是出钱大方的‘贵人’,后面一排跟一排搁满了小小的方凳,但几乎没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方凳上,有的人甚至攀爬着前面人的肩头或扒着大梁柱木悬空而立,沸沸扬扬的盛况空前,有大笑叫美人儿快出场的,有胡骂后面的人踩了脚后跟的,还有嬉笑着乱说污秽之语的,总之是鱼龙混杂,无奇不有。
达布皱眉笑道:“我有些后悔了,小七来这儿有些不合适嘛。”
我笑了笑,抬酒同达布碰了一碰:“小王爷,别小瞧我。”
就在这时,四处的灯火突然灭了,仅余戏台上方的三个火盆燃着熊熊火光,坐席上的人们凝神屏息,晦暗诡异的胡琴声悠悠响起,一个蒙着面的女子斜躺在一方矮榻上从右边的帘子里慢慢被推出,只见那女子身着半透的红色纱衣,肚脐外露,上面缀有一串叮当作响的金铃,蒙面轻纱的后面,一张妖艳的脸庞若隐若现,乌黑的双眸深邃不见底,明蓝色的眼影在灯火的照耀下,如同两淌宝蓝色的天山池水,就在众人连呼吸都收起的当下,胡琴声越奏越紧,她突然从矮榻上翻身跃下,脚尖点地铿锵起舞,如同一盏红色的烛火,在奇异美妙的西域乐声中阵阵跃动。
我有些怔忪,那曼妙的舞姿,还有似曾相识的乐声,都是来自大漠的身姿和音律,比中原舞步有力,也更魅惑,刚柔并济的身影在上下翻飞的脚步带动下,舞出掷地有声的节奏。
突然,她猛地飞脚踢翻了矮榻,一条金色的长蛇如同长箭一般猛地从矮榻下飞射而出,众人不妨此变,均吓得冷汗淋淋,可红衣女子却神色依旧,踮起脚尖在原地唰地转了一圈,飞出长袖甩出青葱一般的手指,以一记绝美的姿势接住了迎面而来的长蛇,接住金蛇之后,笑盈盈地将其绕入脖间,长蛇吐着信子,扬起三角头来凑近她的脸,红衣女子丝毫不露怯色,用青葱一般细长的手指抚弄长蛇,甚至微微倾身,嘴唇隔着面纱略过蛇面,来了一记动人心魄的蛇吻。
看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钱大少,”我赞叹道,“你总算有了一点品味,这段舞相当不错。”
等我回过头去,却看到钱晋锡早已湮没在从后台翩然进入坐席的十多个西域美人儿中,她们的装扮跟台上的红衣女子大同小异,不过少了些气质和风度,人人脸上都蒙着面纱,隐约看得出面纱后面千娇百媚的笑容。她们一出现,坐席比刚才还要疯狂,钱晋锡左拥右抱地不知在跟美人们叽叽歪歪什么,把几个女孩子说得笑意羞赧。
我瞠目结舌,枉我刚才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一转眼便本性毕露。
达布哈哈大笑:“我说这个地方你不该来吧,你回头看看,除了你和这些舞女,哪还有其他女子的身影?”
“这位公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一记优美的声音在我们耳畔响起,我回头一看,刚才那位蛇女竟然不请自来地坐到了我们桌边。
她见我和达布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突然捂着嘴笑起来:“对了,我都忘了把它拿下来。”这才将依然绕在她脖间斯斯吐信的金蛇轻柔地捧下来,递给了身后的侍女装入箱中。
“姑娘真是勇敢。”我忍不住说道。
“习惯了。”她大大的眼睛片刻不离达布,丝毫没有怯懦神色,且在不经意间扯下了面纱,露出通红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眼波流转间,的确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达布毕竟是草原上的英雄,这种狂放的美女见的多了,压根不为所动,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算是打了个招呼。
蛇女毫不在意,朝身后的侍女打了个手势,让她抬了三大坛子酒过来,边扯去酒坛子的塞,边觑着眼睛看我道:“相见即是有缘,姑娘喝不了的话我不勉强,只要公子多喝几杯就是给我面子。”
我笑起来:“已经很久没见到跟我一样能喝的女人了。”
蛇女诧异了一下,“姑娘也不是中原人?”
“当然不是,”我抬酒便喝,“中原的女人都喝不了酒。”
那晚喝了多少已不太记得,只知道达布想溜,却被守在门口的美人儿们重又请了回来,我笑得肚子都岔了气,心事重重的钱晋锡被几位美人儿前呼后拥也依然心事重重,把酒当水灌,我劝他回房先睡,可他带着酒意莫名其妙地说‘绝不能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第二天上午醒来,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狠狠灌了一大杯水,这才捂着头把房门打开,昨夜酒喝得太猛,头痛欲裂,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眼花缭乱,我抬手挡着阳光,刚要跨出门槛,却被门外软绵绵的东西绊得摔倒在地。
我撑着坐起来,听到身下哼哼唧唧的声音,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钱晋锡竟然坐在我门外呼呼大睡,而达布竟也抱着一个空酒坛子横躺在廊台上。我吓得大喊大叫,“你们俩干嘛?好好的房间不睡,躺在我门外干嘛?是不是图谋不轨?”
达布这才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两个眼袋肿的跟什么似的,他捂着头道:“本王……还没受过这种罪呢!”
钱晋锡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小师妹,你再睡会儿吧,今晚还有表演呢,咱们看完再走。”
我见他都已经有些人事不省了,还不忘表演,就有些恼火,横眉怒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毛病?”
直到坐在蛇女,也就是烈红姑娘盛情款待的午宴上,达布和钱晋锡依旧一副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样子,昨晚下肚的大部分是舞团从西域带来的酒,他们喝不惯,又没睡好,自然是这副模样。
我斜睨着二人,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们两个喝多了不回房去睡,躺在我门口干嘛?”
他们一个杵在桌上,不停地对付手里的茶水,一个则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我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钱晋锡才说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喝多了,找不着房门是正常的嘛。”
烈红‘扑哧’笑出了声,“昨日我还以为姑娘是二位的妹妹,今日看来,原来姑娘是二位的红颜知己。”
“没有这回事,”我连忙否认,“要不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真想说不认识他们。”
烈红更是好笑,用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睛觑着达布道:“昨夜我请公子去我房里喝茶叙话,可公子却口口声声说有事在身,原来是怜香惜玉,要当护花英雄。”她的声音尖尖的,不乏调侃味道。
达布很尴尬,抿着茶一言不发,钱晋锡却大呼小叫起来:“还有这一出啊,老兄,美人儿邀你喝茶都不去,下次有这种机会让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咽下一块甜果酥便起身向烈红道谢告辞,钱晋锡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拉住我道:“走什么走啊,今晚还有表演呢!”
我皱眉道:“昨晚看过了呀?”
钱晋锡急忙把烈红拉入自己的阵营:“今晚的表演不一样,比昨晚还要精彩,是不是?美人儿。”
烈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或许吧。”
我挣脱他,指着达布:“别玩了,再玩他就要倒下了,你还有没有个轻重?”
达布原本疲惫地趴在桌上,听闻此言,出乎意料地摆摆手:“我不着急,昨晚错过艳福,今晚刚好可以补上。”说完朝烈红眨了眨眼睛。
他这变化之快让我大跌眼镜,也让烈红更加大胆起来,甚至还衔过达布的手来,放在柔弱无骨的掌心中轻轻揉搓:“公子,这就后悔了吗?”
我见达布明显口干舌燥一副万般忍耐的模样,实在觉得奇怪,便点点头道:“那好吧,你们俩继续,我要先回去了。”
他们两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我面前拦住我:“先走了多没意思啊。”
我更恼火了,皱眉道:“今日我必须得回去。”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冬月初五,”我一字一句道,“莘夕的生辰。”
达布的脸色突然就青了,看着同样哑口无言的钱晋锡道:“今天是莘夕的生辰?你们竟然选了他的生辰,你们……”后面的话被钱晋锡生生打断,达布噎住了话头,但却咬着牙齿咒骂了起来。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皱眉,“出什么事儿了?”
不等钱晋锡表态,达布当即说道:“我们回去,这事儿我不干了。”
钱晋锡拽住达布,“小王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布啪地搁下手里的茶杯,双手捂住脸抹了一把,“小七……”他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风雪刀客吗?”
风雪刀客?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猛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愣在当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拖入颠倒循环中,恍惚回到了央宗殿前,大雪纷飞,雪粒子打在脸上身上,可手是暖的,因为一只又大又热的手紧紧牵着我,朔白的衣摆擦过我的长发间,我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得清他高高的藏在风雪中的侧颜,他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说‘小七,永远不要忘了,小叔叔我就是你的风雪刀客’。
我失神了很久,才在钱晋锡的呼唤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右手,那上面似乎仍留有‘小叔叔’的余温。
“小叔叔?”我呢喃道。
达布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神里充满惊喜:“你想起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下雪了!”烈红站在花厅门口说道,将我们的视线全都拉了过去。
当真是下雪了,硕大的雪花如同鹅毛一般簌簌落下,不一会儿,院中的花草山石已披上了白发。
“好大一场雪,看来今夜都不会停了,人不留客天留客,你们就安心呆在这里吧。”烈红回头嫣然一笑,“今夜小女子定倾尽全力好好招待。”
“小七?”达布试探地喊了我一声。
我呆呆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回过头道:“小王爷,只要是藏人,都知道风雪刀客的故事,你问我这个有何用意?”
达布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至极的神色,钱晋锡忙道:“反正咱们已经走不了了,要不小师妹给我讲讲风雪刀客的故事?我可不是藏人,也没听过。”
我笑了笑,想了想点点头:“好啊,正巧烈红姑娘去安排酒菜了,咱们就讲一讲。”
刚落座,我突然说道:“对了,你俩宿醉,我去给你们调制解酒汤,保证你们喝下去,今晚还能再战。”
可我刚起身,钱晋锡便如临大敌般蹭地站起来,一脸紧张的神色道:“还是我去吧。”
从昨日起我就心有疑虑,直到刚才我已知道京中一定有事发生,如今钱晋锡的模样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我便抿唇挑眉道:“你去?你会做我们拉萨的解酒汤吗?”
达布朝钱晋锡使眼色,示意他别再阻拦我。
我出了花厅,朝侧门走去,从达布说出‘风雪刀客’的那个瞬间我就想起他来了,‘风雪刀客’根本就不是什么藏人熟知的故事,他是当年的小叔叔在青扬哥哥死去之后,为了抚慰五岁的七月杜撰出来的一个英雄,达布就是小叔叔?
我没有承认,因为原本我只是怀疑为何钱晋锡和他表现的这么奇怪,没想到为了将我留下,一直隐忍的达布却突然连‘风雪刀客’的事情都抛出来了,要知道如果他真的想我回忆起旧事的话,大可以一开始就讲风雪刀客的事情,没有必要等到现在。
“真的?”还未入马厩,我便听到了一个头戴风雪草帽的男子跃下马来,同端草料的小厮说话。
“是真的,刚刚姑娘吩咐下来的,”小厮答道,“风雪封路,且城中恁大的喜事,想必也不会有多少贵人来,都是些穷汉子懒赌鬼的,不演也罢。”
“不是客房里还住着几位?”那马夫脱了风帽,扫着身上的雪。
“说是特别招待,喝点酒唱些曲就是了。”
“也是,城中可是真热闹,就连河道两岸都挂满了喜字灯笼,我家狗娃还说等事情过了,要我去弄两个来给他挂在房里玩。”
“那成嘛,”小厮笑道:“十三贝勒爷成亲嘛,听说晚上还有烟花,要不要带你家狗娃去看看……”
“成嘛……”马夫呵呵笑着。
我已不记得当时站在原地愣了有多久,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只知道脑子里空白一片,如同水洗过的染布般湿哒哒水淋淋,心是过后才会痛的,那个瞬间你根本不知心痛为何物,只知原来是这样,世界对你温柔,是为了把你骗到手,再一刀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