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别扭扭地跟在额鲁后面进了知春园,那年中秋来过之后便再也未曾踏足的知春园感觉整个儿地变了样,园如其名,恁是冬天,也独具匠心地靠着摆设搞了个春意盎然,和别的府邸不一样,这儿是在森翠中不经意间瞥得一丝奢华,好似有心藏着,却又故意让人察觉。
四贝勒坐在池子边钓鱼,一身冰蓝色的衣裳衬着萧瑟的湖水显得神采奕奕,他把袖子挽到手肘,衣摆别在腰间,一只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还忙里偷闲地接过身旁跪坐在一方小毯子上的女子递过来的茶盅。
那女子偏头微笑,黛眉红唇温婉可人,四贝勒抿口茶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一双纤纤玉手半握成拳搁在唇边笑了,眉眼弯弯特别的柔情似水。
我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应该就是侍妾耿宁,中秋宴上见过一面,托了五公主多嘴多舌的福,对她印象挺深刻的,想到此,不免想到五公主刻薄的话如今一语成谶,看着如画的良辰两人,我又何德何能做谁的主子?说来说去都是个笑话罢了。若不是四贝勒侧头的一瞬已看见了我,真想当场拔腿走人。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耿宁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笑道:“公主来了。”
我扯着嘴笑了笑,烦躁地将顶在头上的花纱巾扯了下来。
“宁儿先回去吧。”四贝勒头也不回。
耿宁温柔地点点头,退走了。
“会钓鱼吗?”四贝勒指了指耿宁刚才跪坐的毯子,示意我坐下,我却绕到了另一边,站在离池岸三步远的地方摇头:“不会。”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收回了手,好一会儿才又可:“想学吗?”
“不,”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没有那个耐心。”
他笑了笑:“钓鱼,讲究的不止是耐心,还有饵料,放线的位置,已经岿然不动的心态。”
我呆呆的站着,他也没再要我坐下,继续说道:“首先你要营造一种让鱼儿放下所有戒备的环境,环境有了,再往里放投其所好的饵料,饵料一定要肥,有的人说饵料肥了鱼儿会起疑心,”他扬起嘴角笑了,“错了,让鱼儿起疑心的不是过肥的饵料,而是没有铺垫好的环境,只要天时地利人和都满了意,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咬上去,这个时候就一定要稳,别急着收线,等它咬实在了,后路全断的时候再猛然一收……”
他说的津津有味,我听得呆若木鸡,没注意到鱼儿是什么时候咬勾的,只听水声哗啦四响,他扬起鱼竿往旁边一甩,一条肥大的红色鲤鱼砸在了池边,扑腾得厉害,带着残叶的池水溅在了我身上……
被尖锐的鱼钩刺破了下颌的鱼儿渴得厉害,用尽了力气后仍心不死地上下闪动着鱼鳃,呆木的眼睛慢慢暗了下去。
我也不是没有见过钓鱼,但从未有一次在我心中造成这样大的冲击,四贝勒站起身来,把话说完:“这个时候,它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嘴角带笑的四贝勒比手握双刀的人还要让我忍不住后脊发凉,阵阵打颤,为什么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说的不是钓鱼呢?
我挽起袖子来,在他好奇的目光里走过去把濒死的鲤鱼从鱼钩上弄了下来,然后抱着它扔进旁边盛着水的木桶里,它反应了一瞬,翻过肚皮活了回来,只是从被鱼钩刺破的下颌处流了一缕血丝出来。
“它活不了了。”四贝勒评判。
我点点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但我想让它死的舒服一点。”
“你觉得我残忍?”
我想了想,没有说话。
他又可:“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原因?”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讨厌你。”
却突然想起昨晚靠在门边的那个吻,脸顿时红了一些,加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不,”他笑了笑,很笃定,“除了夫妻,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抬头看着他,内心咆哮得声嘶力竭,面上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上次他们说你们藏人很介意三妻四妾的事情,是因为这个吗?”他靠近我,声音压得略微有点低,听起来很暧昧,“所以你不坐宁儿坐过的垫子,不当兰儿的替身?”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十三弟迟早也要红粉满堂,”他说道,“你介意这个的话,大可不必。”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脸色突变,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脚已踏空,他离我很近,在我即将第二次跌入这座池子之前一把抓住了我,我半只脚担在池边的小石子儿上,慌地脸都白了。
他没急着拉我上去,反而可道:“回答我,我就拉你上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这种情况下竟然逼我开口,若不是我自己跌下来的话,我都要以为他是故意让我悬在这儿的了。
“我介意什么,重要吗?”我反可他。
他想了想,眯起的眼睛审视着我的神色,像是要把我看透。
“你娶我只是为了迎合你的皇阿玛,所以我介意什么,我想的是什么,我愿不愿意什么的,在你那儿重要吗?”
他赞同地点点头,想了想却狡黠一笑:“但我还是喜欢抱着一个从头到脚都想着我的女人睡。”
我顿时头皮发麻,被他抓住的手心腻的我浑身不适,此时此刻的我反倒宁愿他松手,跌入这冰冻三尺的池底算了。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忍不住说道,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谦谦君子,从意气风发的骑马少年到稳如泰山的哥哥,他在我眼中有几百种样子,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他猛然收力,将我拽得直接跌入他怀里:“你和十三弟纠缠不清,我都不嫌弃你,你还嫌我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用手桎梏得我无法动弹,低下头来掐着我的下巴,“这样说吧,你和他睡没睡,我并不介意。”
“我……”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是,”他手上用了些力,眼眸也暗了下去:“以后,别让我再知道你在半月楼过夜,否则的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他松了手,我往后退了两步,凝视着眼前似乎被魔鬼占据了身体的四贝勒,一瞬间相信了上次让我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就是他无疑。
难怪钱晋锡会那样说。
“乖乖的嫁进来,福晋有的你也有,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他在收鱼竿,腾出了眼睛瞥过来,“那就不一定了。”
“你……”下巴被他掐的很疼,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无奈地叹气:“你逼我在你面前变得真实。”
可我却觉得他的叹息带着密密麻麻的触角,爬在我皮肤上,像是起了一堆小小的疙瘩。
“你也不是皇上以为的那样,”我小声道,“你甘心伏低,是在造不争不抢的势,你排线放饵,就等着鱼儿上钩,让他们没有退路。”
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突然笑了,“教你钓了个鱼,就让你想通了,你这么聪明,我们说不定还真是天生一对。”
你奶奶的天生一对,我在心里怒骂,其实还是怪自己,当日布衣山庄外君王令的事情上我不就曾怀疑过他吗?他能故意在城门口卡时间偶遇我,就能看出他心机很重,计谋深远,可我被十三阿哥的亲哥光环蒙蔽了双眼,万万没想到他竟跟八贝勒一样,也有争储的心思,怪不得他会给十三阿哥出主意,没让他上前,反而推了急功近利的八贝勒在皇上面前露脸。
如今太子本就储位堪忧,但争储热门八贝勒爷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我看不到的许多地方不知道他排了多少又长又密的线,搅弄得当朝无人能出。
“你承认了?”我可,“夺储也有你一份?”
“承认。”他点点头,很是大方。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我锁眉。
他看着我微微锁眉,“让我想想你会不会,”随后淡然地摇了摇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十三弟的角色,卖了我,也就是卖了他,你跟他爱得死去活来,只怕舍不得吧?”
我顿时明白了,他故意让我知道,但又做好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准备。
我气得浑身乱颤:“他把你当亲哥哥,你放饵排线却连他都不放过。”
“我也拿他当亲弟弟,”他很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说,你和他睡没睡过,我都不介意,换个人试试?”
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人应远观不应亵玩,一旦靠近,无人干净,个个肮脏似魔鬼。
……
从知春园出来的时候,我比刚进去的时候冷上数倍,打个冷噤可以掉一地的鸡皮疙瘩,那块花纱巾都快被我揉成一缕一缕的,他竟然用十三阿哥来威胁我!
除了不让他皇阿玛失望以外,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他非要娶我的理由,如今知道了他的雄心壮志之后,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和硕特地处偏远,权势有限,成为不了任何人上位的助力,反而还要费尽心思去依附大清,他为何放着满山的森林不要,非要选我这么一个累赘?
莫非他是自虐狂?
我摇摇头,这可与他放长线钓大鱼的阴谋论者形象差的太远,看来我得慢慢发掘一下自身潜力,到底哪里得这位病得不轻的皇子垂青了?
还没拐过弯来,就正面撞上三个骑马的小太监,他们下了马打了千,说是皇上要见我。
夜里很冷,呼啸的北风穿过紫禁城里一条又一条连绵不断,让人毛骨悚然的甬道,灌入那些空置无人、晦暗潮湿的宫殿,似要将活着的人一并拽入那永不超生的阴冷地界,裹挟着霜花的寒风扑打在我的身上,如被削尖了边缘的冰凌子,这才刚入冬月,就已经如此冷了。
我站在暖和的乾清宫里不住呵气搓手,一身的寒气被这热腾腾的地暖一蒸,使我活活像个茶壶般浑身冒白雾,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四贝勒,后是皇上,个个扎推找我,上次皇上神神秘秘的突袭也是因为十三阿哥带我回谦府被德妃告了状……昨儿到底撞了什么大运,好似全天下都知道了我今早是从半月楼里出来的……
我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昏暗的侧暖阁里发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吓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英雄呢?”一身龙袍的皇上歪靠在暖阁内的软塌上,阁内的灯笼很暗,却刚好能照亮他微闭的双眼和毫无笑意的表情。
我赶忙跪下去请安。
“你从德州回来之后,朕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入宫找朕呢?没想到一直没有等着。”他淡淡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七月不敢打扰。”
他慢慢睁开眼睛,两鬓添了些银丝,在暗夜里竟是这般的颓唐苍老,“你比朕想的更聪明。”
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当真想过来找皇上可清楚的,既然阿妈不说,那当年陪都行宫的事就只有皇上最清楚,连他身边的乌尔达都知道方文苏的五绝草之毒,可见皇上甚至比阿妈了解的更深入。
可是我后来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我认为,阿妈三缄其口有她的原因,病愈后立刻下嫁他人,十几年来不与皇上见面,应当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十三阿哥说得对,这个地方黑暗得很,为了血统纯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十二岁的太子到底是不是方文苏背后的主谋还未可知,若另有其人呢?若那人就在眼前呢?
“皇上谬赞了。”我小声回道。
“你知道方文苏是什么人吗?”他反可。
我斟酌了半晌,十三阿哥今日晨起便入宫面圣,德州的事应当都已经说清楚了,皇上这个时候来可我,到底是试探还是……
“你不用想太多,”皇上说道,“老实告诉朕,陪都行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我……”我有些讶异,“皇上怎么会?”
“你额娘给我写信了,”他苍老的手心里压着一封信,灯光太暗,方才我没有看到。
阿妈竟然发觉我知情了,她为何要给皇上写信?串供吗?那和我担心的就太大相径庭了。
既然如此,我索性豁了出去:“反正我知道秋朵的存在了,也知道秋朵……的父亲是谁。”
皇上震了一下,从软塌上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额娘说的没错,你太聪明了,会坏事。”
我直视着他,“阿妈从没有把我当作过她的女儿,才会说这种话。”
皇上微怔,我又道:“这样对阿爸很不公平。”
“何为公平?”皇上可我。
我想了想:“就像如果您非要把我嫁给四贝勒的话,对他就不公平。”
皇上愣了一下,气笑了:“你这是拐弯抹角地套朕得话。”
我跪了下去,“皇上,求您不要让悲剧重演。”
好一会儿皇上没答话,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你这是和莘夕商量好了的?”
“这倒没有,”我大大方方地承认,“但我知道他今儿早上来找您了。”
皇上冷笑:“那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我愣了一下,皇上冷哼:“他弃了所有前程,只愿意要你一个。”
我瞪大了眼睛,心口像破了一个洞,又被呼啸的风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