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了?”我立刻问道。
“你不是叫人打听了吗?还来问我?”他靠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眯起眼睛瞟了一眼下面的闹剧。
“赏花?”我此时心情大好,歪着头笑道,“赏的是红花还是绿花?”
他笑:“红白相间,绿中带黄。”
我刚想笑他说话有毛病,对上他戏谑的眼神后突然想起今日正好穿了一身鹅黄短裙配淡绿纱衣,殷红色的发带边的确是乳白波纹,不由骂道:“你皮痒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趴在栏杆上指了指下面,“曹明可是从八品,吴敏清从四品,你当众戏弄朝廷官员,知道是什么罪吗?”
“他们罪有应得。”我冷冷道。
“得,”他点点头,倒也没继续批评我,转而说道:“你为了十三爷,当真豁出去了?”
我抿唇,不想正视这个问题。
“虽然没有官宣,但自从皇阿玛默认之后,你是四贝勒准福晋的事儿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颇有些无奈。
“怎么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气得跺脚,“分明就没几个人知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拿眼睛觑着我,“你还真是天真,忘了上次你家老爷去找皇上退了一次婚,他就把你搞成啥样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想起上次在樊园四贝勒抓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真以为婚约这么简单?可以凭着自己愿意或者不愿意便烟消云散?还说我们谦府不给他脸,害得他在皇上和德妃面前遭责……
那么我这次不顾所有人的脸面,独身一人跑到了泰安来找十三阿哥,岂不是更不给他脸?
那次他让我被石宛儿砸了个脑震荡,这回……
我浑身打了个颤,摇摇头让自己不能往坏处想,义正言辞地批评钱晋锡,“四贝勒是个正直又善良的人,上次也说了他不是故意抓着我不放的,你能不能别老是恶意揣度他?”
“正直又善良?”他挑眉怼我,“你是不是被十三阿哥传染了?人家有亲哥光环,你呢?”
我撇撇嘴没说话,小声问:“十三阿哥怎么还不回来?”
……
回到田府的时候,天色已暗,橘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将墨蓝的天空扯成一丝一缕的绸带,绾在树梢和屋顶,绾成离愁三千。
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府邸大门,迎面对上一个青衣小生,面容白皙笑意盈盈地喊我。
我驻足一看,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喜得跳起来:“常心?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换掉了太监服,戴了一个书生帽,笑起来两眼弯弯,哪里还像沐夕宫内那个憨憨傻傻的小太监呢?
“下午的时候就到了,”他笑着作揖,“爷正说让我去找找您呢。”
“十三阿哥也回来了?”我喜得眉开眼笑。
他点点头,“在花厅。”
我飞奔回到花厅时,十三阿哥正站在窗边看信。
他看了我一眼,没理,好似手里的信要更好看一些。
我委屈巴巴地靠过去:“你吃饭了吗?”
他不答,低垂着眉眼,唇线冷硬,只有长长的睫毛阴影覆在下眼睑上时,才显得略有柔气。
“你没吃的话,我陪你吃,我也还没吃呢。”我摇着他的袖子,把自己搞得千依百顺。
“你去哪了?”他声音很淡,漫不经心,神思还是一副全在信上的模样。
我看了一眼跟在我后面进来,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喝茶的钱晋锡,心虚道:“赏花去了。”
钱晋锡一口茶喷出来,差点没呛死。
十三阿哥面无表情,折身要走,我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他回头看我一眼:“你喜欢胡闹的话,我就让人把你送回京城。”
冷冰冰的眼神,冷冰冰的声音,我的眼泪顿时控制不住,“你吼我做什么?”
他回身拂开我的手,“你从来都不懂保护自己是不是?避不开的我不怪你,能规避的风险为什么还要凑上去?”
原来是生气了,我心虚得很,他的确是交待过我不要乱跑。
“我有我的理由。”我垂下眼眸说道,不欲辩解。
“是吗?”他展开信递到我面前,“这是常心今儿带到的信,是苏爷爷写的,说你中的毒奇异非常,有性命之虞,你说说看,这于你之处又是什么理由?”
我接过那写的龙飞凤舞的一封信,哪里看得懂半个字?不过心上稍安,十三阿哥生气不仅是因为我不听话,还因为苏爷爷对我中毒并不乐观的看法。
“你担心啊?”我小声道。
“你不担心吗?”他反问。
我摇头:“只要你不生气,我啥都不担心。”
他愣了一下,钱晋锡已接过信,粗略一看:“他说要描述具体症状是什么意思?”
“他也无法判毒,”十三阿哥看着我,却答了钱晋锡一句,“而症状已过,面诊已不现实。”
“症状是被苦黄散压下去的,”钱晋锡沉吟道,“当时不就是眼圈发黑,眼眸下陷,满脸是红斑……”对上我咬得牙痒痒的表情,钱晋锡咳了一声,不怕死地总结:“恐怖非常。”
我真想打死他,“有那么丑?”
“跟大夫说话,就要实话实说。”钱晋锡笑。
我刚想骂人,被钱晋锡粗暴形容出来的自己却和曾经见过的某人重合在了一起。
我怔忪半晌,看着十三阿哥小声道:“死在庆春林里的那个人,好像跟我中了一样的毒。”
“谁死庆春林里了?”钱晋锡一惊一乍。
我便把当日的情景跟他们说了一遍,还不忘喜上眉梢的邀功:“我当时便说这人只怕是中毒,可苏爷爷不让我说。”
“你是说,苏爷爷自愿留下来等官兵?”十三阿哥拧眉问。
我点点头:“但官兵去了,他又没在那儿了,可能是等急了吧。”
十三阿哥陷入沉思。
“那只能说明,”钱晋锡大刀阔斧地总结,“东陆寨的人跑去庆春林里杀人了!用的还是同样的手法。”
这人被秦诺塞过茶杯后,总是怀恨在心,对东陆寨耿耿于怀,一向不盼他们好。
“没有那么简单,”十三阿哥轻声道,“你们看看这封信。”
他手上拿着两封信,钱晋锡拿走了苏爷爷的一封,还剩一封是完颜皓成写的。
大概意思就是他在陪都行宫做侍药的时候,曾见过一模一样的药渣,正是兰静生产那夜喝下的催产药中的几味。
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时间信息量巨大的无法消化,什么意思?阿妈在陪都行宫生产时跟我中了一样的毒,然后秋朵死了?众所周知当时下毒的人就是方文苏,那……我们遍找不到的方文苏在东陆寨给我下毒了?
那庆春林里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跟苏爷爷有什么关系吗?
“莘夕,”我有些紧张,手心里都在冒汗,“你去胶澳查方文苏,查到些什么了?”
“打听到和方文苏相好的那个女子,她与方文苏二十年前一起回到了胶澳,可没多久,方文苏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
“……孩子?”我讷讷道,“他们俩的?”
“屁话,”钱晋锡摆摆手,“不是他们俩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吗?”我问十三阿哥,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他眼眸很浅,颜色淡淡的无波无澜,“那女子未再嫁人,邻居也证实,孩子是他们两人的。”
我什么也没说,为自己的傻红了脸:“这样啊……”
钱晋锡却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完颜皓成怎么突然给你表起忠心来了?”
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因为报恩,”我小声道,“敏贵妃娘娘的恩。”
话音刚落,田道阳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起来:“吴大人,您可不能私闯内院啊,小女尚未出阁……”
钱晋锡拖着十三阿哥赶紧往侧门藏,只听吴敏清的声音发着颤带着狠:“田大人,有好几个人说看见那匪女子进了你家府内,你不给查,难道是要把罪名坐实么?”
田道阳扯着嗓子喊冤,生怕我们听不见。
“说不定你那未出阁的女儿就是暗藏在泰安的女匪,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吴敏清把牙齿磨得咯咯直响,那架势,像是此刻见着了真凶就要把她啃了吃了似的。
“大人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田道阳可委屈了。
我火冒三丈,吴敏清不仅是胆大包天的太子党,还是个黑白不分的官油子,竟然想把锅甩给我的恩人背,当即就往外走去,没走两步,便被钱晋锡一把拽住,他冷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别添乱了行吗?”
然后一把将我推往侧门,刚好撞在十三阿哥的怀里。
我抬眼望着他,幽暗的阴影中,他的眼睛比星光还要亮。
花厅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十三阿哥搂着我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到院内,还没站稳,便听到里面传来吴敏清的声音:“这位是?”
田道阳赶忙说道:“这位是今天刚到的钱大人,就是大理院卿钱兴安家的公子,如今在九门提督京防办任职。”
吴敏清顿时换了副谄媚的声音:“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理院少卿吗?!小人有眼无珠,竟没把您认出来。”
钱晋锡笑了笑,“直郡王十分担心十三爷的安危,让我直赴泰安查探,想着吴大人日理万机不敢叨扰,今日一见果然脚下生风,忙得不可开交。”
这回换做吴敏清不好答话了,假笑了几声:“是是是,我们都很担心十三爷的安危……”
“这不,”他像是立刻想到了托辞,“今儿有女匪在菜市口大闹,还打骂侮辱朝廷命官,如今是多事之秋,小人不敢倦怠,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打算查到底才行……”
十三阿哥看着我的目光似一潭清水,但我总能从中找出一丝丝不高兴来,吴敏清虽说有些添油加醋,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做了便做了,也就不理会后果。
“女匪?!”钱晋锡加重了口气,“这么厉害?”
“是啊,”吴敏清捶胸顿足,“曹把总被她打得浑身是伤,现神志不清,还在请医延治呢,你说若是十三阿哥也遇上这些匪类,那可如何是好?”
钱晋锡‘唔’了一声,“吴大人可真贴心呐……”
我没听完,推开十三阿哥便往东厢房去了。
夜里很静,但我却特别清醒,脑子比墙角那棵文竹还清明,我生气吗?不,我只是难过,可我难过的不是十三阿哥的责备,而是在他眼里,我终究是配不上的,我不贤淑也不温柔,还整天给他找事儿。
背上突然一热,一双带着花香味的手环过我的腰,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回头,正对上十三阿哥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你干嘛?”我小声道。
他越发把我往他怀里带,贴的很热很热,闷声道:“去沐浴了,怕你嫌我凉。”
我心头顿时一暖,怪不得向来冰冰冷冷的他今晚这么热乎,身上浮着一抹暖烘烘香喷喷的气息。
我任他搂着我躺在床上,眼泪却掉了下来,滚到他搁在我腰间的手背上。
他颤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我‘呜呜’地哭出声,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
他将我转过来正对着他,用柔软的指腹蹭去我满脸的泪水,“别哭了,你还中着毒呢。”
“说不定流眼泪还能排毒……”我仍然嘴硬,这个时候还不忘自嘲。
他笑了笑:“流眼泪会让你变得脆弱,让体内的毒有机可乘。”
我一听顿时捂住嘴巴,眼泪都给吓了回去,并不是有多怕死,而是那种疼痛再来一次的话,我真的宁愿去死。
他心疼地搂了搂我:“秦诺刚才来过,曹明在城外做的那些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啊’了一声,“……我自己的仇自己报。”
“那你把我当什么?”他冷冷清清,眼眸滑过我的脸。
我脸红了,低着头抠指腹。
“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依靠我。”他抿了抿唇,似乎对这种说法不满意:“……依赖我。”
我没忍住,蹭上去亲了他一口,“知道啦。”
他猝不及防,不由地哑然失笑,“你小狗变的?”
“啊?”
“啃我?”
“……”我装羞涩,“我那是亲好不好……”
他搂我入怀,低下头来给了我一个细细长长的吻,“这才叫亲。”
……
“原来阿妈也中了这样的毒,怪不得每次病发都疼成那样。”
“……”
“你说方文苏带着个孩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
“你说苏爷爷和苏秀水会不会就是……不会不会,苏秀水叫他爷爷,又不是叫爹爹……岔辈份儿了。”
“……”
“太子圈养私兵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想到哪说到哪,碎碎念的天马行空,可一连串的问题却没等到半个字的回答,我回头看十三阿哥,他好像已经睡着了,轻柔的呼吸扫着我耷拉在他手臂上得发丝微微颤动。
我看着他俊美的睡颜,悄摸摸地觉着此生足矣,忍不住暗自发笑,又把最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上次阿妈病重,就是苏爷爷的一剂药治好的,你说若是阿妈病发就是毒发的话,那剂药不就相当于解药吗?那苏爷爷就是方文苏的推测便合情合理……”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我趴在他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但苏爷爷是好人,我不希望他是方文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