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半晌,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几个月前戏楼里没说完的话追到这儿来说!
“我当时想说,你给机会了么?”他避重就轻。
从石桥下穿过的山涧哗啦作响,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准打苏姑娘的歪主意。”
“哈!”钱晋锡瞪圆了眼睛低吼一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
“花花公子,好色之徒,淫逸之辈。”我说道。
他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耸耸肩道:“也不坏。”
“所以……”我说。
“所以,”他打断我,一脸不满:“我是为了谁啊?大冷的天追到这儿来!却换得一堆乱七八糟的评价?”
我没说话,他撇撇嘴又道:“何况自从董眉死了,我已经好久没兴趣逛温柔乡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钱晋锡在董眉一事上的纠结是我没想到的,他这个人平时纨绔惯了,正经起来反倒让人不适应。
“走吧,”他见我们冻得厉害,朝萨梅露出一脸可亲可爱的笑容:“请你们两位美丽的姑娘去香楼吃好东西。”
每当萨梅嫌弃我没钱的时候,对这种大方又客气的人总是好感十足,都不用人家招手,就像狗狗一样蹦跳着跟上去了。
我揪住钱晋锡,“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追来这里说?”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喝口汤再听,否则怕你晕过去。”
“……”
“什么?!”我坐在赏心悦目的香楼包房里,不是想要晕过去,而是差点吐了血,“你说谁要娶我?”
“太!子!”他吐字清晰,绝无错漏。
我靠在椅背上觉得消化不良,两个月前守陵的太子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向皇上求娶我!当时皇上秘而不宣,说要考虑,故而知道的人不多,钱晋锡就是其一,所以那日才会约我去戏楼,可没等这事说出来我便走了。
当时皇上虽说考虑,但其实否决的态度很明显,只是为了不当面驳斥太子的面子而婉转拒绝,钱晋锡转念一想便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索性就让它不了了之。
“他脑子库巴了?”我万万不能相信。
“库巴?”钱晋锡纳闷。
“就是傻。”万能翻译萨梅啃着鸡腿还不忘多嘴。
“他才不傻呢,”钱晋锡冷笑,“经此一役,太子元气大伤,娶你不但能稳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能和边西扯上关系,一举两得……”钱晋锡摇摇头,“不对不对,小师妹长得这么好看,还能占个便宜,应当是一举三得。”
“你闭嘴吧!”我气得直喘粗气。
他低着头拨弄手里的碗筷,点了一大桌子菜,自己却从头到尾米水未进,看起来比我还要消化不良。
“你不说是虚惊一场吗?”我戳戳他的手背:“怎么啦?”
没想到不问则已,一问他竟然哭了起来,抹着眼泪大吼道:“他妈的我也就不是个皇子,憋屈成这样宁愿不干了,去哪里找片山种地算了!”
我惊呆了,没见过这纨绔大少爷如此失态,萨梅的鸡腿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大师兄,”我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
他涕泪横流,趴在桌上耍赖:“我早就跟额娘说了要娶你,她偏偏不去跟皇上提。”
我眨眨眼睛,差点就想给他一巴掌,“你认真点行不行?”
他抹了一把脸,“十多天前皇上回了太子,说你的亲事小时候就给订下了,反正我是没希望了……”
我大吃一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因为我也是今儿一早才知道订给谁了。”
“谁?”我心跳如鼓槌,快要蹦出来似的,不安的感觉在全身上下的血液里奔腾流淌,快要喘不过气来。
“……”抹去了眼泪的钱晋锡整个人都蔫蔫的,目光里的怜悯却让我极度恐慌,“七月,你也别急,事事都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十三爷他已经……”
后面的话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再回忆,跌跌撞撞回到谦府的时候,我在茉园门口站了很久。钱晋锡说,自从皇上回了太子之后,他就辗转向很多宫中的老人打听我到底许给谁了,最后果不其然还是从梁九功那儿得了只言片语,说当年皇上同阿妈情同手足,一块炎翡摔成两半,我和四贝勒一人一块,就此定下婚约。
我进京那年四贝勒的福晋刚刚过世,为持守孝之礼便隐去这一过往,如今三年已满,又逢太子求娶,这才明示。
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怪不得五公主那日会说‘等你以后成了耿宁的主子……’这种话,她一直在德妃身边养着,这些事情知道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我,明明是阿妈亲自订下的婚约,明明是她亲手给我戴上的断炎翡,可我却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她把我远远地送走,如今时机一到,便接我回来替四贝勒续弦?
在她眼里,我同猫狗有何区别?当年我觉得自己不如一块玉,从结果往回看,我当真不如一块玉。
我本想冲进去质问她,可除了大吵一场又有何用?她用心说教,无非是想让我站在和硕特的角度上牺牲自我成全大义,枉我还以为她是在安慰我……为了捉我这条大鱼,真是放了好长一条线呐。
我踉踉跄跄地回了临水小筑,刚把头砸到被褥上心里就苦了一下,赤着脚返身回到院子里,站在梅树下盯着墙头怔忪了半晌,钱晋锡说十三阿哥知道太子求娶的事后和皇上大吵了一架,而那晚他就在这儿问了我断炎翡的事情,也就是说,婚约的事,他也知道了。
我不顾蔺兰的劝阻,三下五除二换了套衣裳就往紫禁城的方向跑,趁宫门还没关,我要提前入宫。
天色已暗,光秃秃的木棉花树已挡不住沐夕宫内的灯火通明,我顺着常心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背对我们坐在后院石凳上的十三阿哥,他披着一件素白色的棉袍坐在雪地中央,头顶的木棉树枝上挂着一盏琉璃灯,在他身上洒下一圈温融的灯光,刚好照亮手里捧着的那本书,让他成了这片朔白图画里的唯一一抹美景。
就算天塌了,也舍不得打扰他的宁静。
我咬咬牙憋回所有的委屈,慢慢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翻书的手一顿,他笑:“不是还有好些天吗?怎么就回来了?”
我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特别想哭:“我想你了。”
他反手托住我站了起来,“傻丫头又怎么了?”
我伏在他背上觉得天地都安静了,就这样就好,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谁欺负你了?”他背着我往殿内走去,一步深一步浅,像是没有力气,“还是又跟兰静姑母吵架了?”
我吸了吸鼻子,蹭去流出来的泪水,不让他知道我哭了,“没,就是想见你。”
“嗯,”他鼻音有些重,懒懒的,“我让人给你送小鱼去了,见着没?”
我‘啊’了一声,应该是错过了,“什么小鱼?”
“养在鱼缸里那种,五颜六色挺好看的,那天我听和卓说你在湖边捉鱼,湖里的鱼不适合观赏,得养那种……”他走进房里,却和外面一样冷,香炉里燃着一抹冷香,幽幽地四处飘散。
我没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他松开手臂把我放了下来,“怎么啦?”
我使劲擦眼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事。”
他用指腹蹭了蹭我的眼角:“还在外面眼泪就掉进我衣领里来了,还说没哭。”
我把头抵在他胸前,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什么话都说不了,我到底是不是藏人?为什么这么怂?一点点小事就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羸弱不堪呢?
“莘夕,”我抓着他的衣裳,一字一句道:“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你,未来的路千难万苦也好,荆棘丛生也罢,我都一定,一定会留在你的身边!”
他愣了一下,随即将我搂入怀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嗯’,是他破天荒地头一次对我的表白有了回应,也让话到嘴边的我突然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什么求娶,什么婚约,都在他温柔又有力的一个回应中化为云烟,还是那句话,他们管他们的,我过我的,而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去寺里了?”他问。
我眨眨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你身上有线香的味道,还有新鲜的金露梅草香。”
我点点头,随即又小孩心性起来:“苏爷爷讨厌我。”
他哑然失笑:“怎么会?是你太闹腾了。”
我大呼冤枉,自夸了半天我有多懂事。
“你对他好一点,苏爷爷本事大着呢,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位失踪太医的话,说不定能指望他给姑母看病。”十三阿哥走到窗前把灯点上。
我瞪大眼睛:“此话当真?”
他回头看我,眼角眉梢都是疲累,“上次他治好了灯草巷里一位濒死的漏血病人,似乎医术藏而不露。”
虽然今年入冬以来阿妈尚未犯过病,但病根始终在那,如果一直找不到传说中的妇医圣手的话,的确应该有备选方案。但我此时顾不上高兴,因为灯亮了之后我才发现十三阿哥面无喜色,嘴唇苍白,神色懒怠。
“你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下逐客令:“没事,沐夕宫冷,你回去吧。”
他的手冰凉胜雪,在我手心滑过的一瞬间仿佛留下了一道冰刀擦过的痕迹,我一把抓起他的手,就像从雪地里捞起一团冰似的浑身打了个激灵,想来刚才背我的时候也像是没有力气,心里一疼:“你寒症发作了?”
“回去吧,我习惯了。”他并不想多说。
我和常心为了生不生火的事情在院里吵了半晌,说是吵,其实就是我单方面发脾气,他垂手而立,听的很认真,可就是不去找炭来生火,美其名曰,会被主子责骂。
再不生火,你家主子就要被冻死了,到时候谁来骂你。
常心一脸哭相:“上次公主来这儿生火烧地暖,我差点就被发配到辛者库去啦。”
我气馁地回到卧房,十三阿哥已经睡着了。苏秀水说,寒气渗入内体久而久之之后,便会伤了本元,让人时常体虚发冷,每每发作都像风寒入侵一样让人没有食欲没有力气,浑身冰冷脾虚犯困。
一身白衣躺在床上的十三阿哥虚弱的像张白纸,他眉头微皱,嘴唇泛青,睡的很不安稳。
我拧眉伫立在床边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他很久,他不让生火,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他忍得住难受,我却忍不住心疼,就让我这坨炭来充当一次暖炉得了,我脱去外袍仅穿里衣躺到他身边,被他身上传来的寒意冻得直打颤,咬咬牙一把抱住他,就像一把随时都可能熄灭的火折子般将他身上的寒意一阵阵驱走,直到我们都慢慢地暖和起来,再相拥入眠。
醒来的时候我靠在他胸前睡得欢畅,云绒毯把我们裹得热乎乎的,看样子他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神色不明。
我为擅自钻人家的被窝而感到有几分羞愧,不好意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却先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得了,又要开始教训我。
”这儿不是半月楼,不准胡来。”他又道,作势掀开被子就要起来。
我一把压住他,“我才不管这儿是沐夕宫,还是半月楼,只要你不生火,不把自己捂热乎了,这事儿我以后还干!”
他呆呆地看了我半晌,被我活生生气笑了:“十几年了,我用不着。”
“十几年也好,几十年也罢,从今往后起,你归我乌雅七月管,我就是你的炭。”
“你……?”
我拽着他的手把他重新拽入被窝里,云绒毯轻如鸿毛,被我轻巧一拉就把我们从头到脚盖严实了,在一片黑暗中我注视着他黑如曜石的眸子,难得的温柔:“莘夕,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别再惩罚自己了好不好?”
他眼睛有些红,“如果不是我吵嚷着怕冷,额娘也不会用烧炉那么危险的东西,也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他的样子特别的无助,像是瞬间回到了八岁那年,小孩子后悔不迭的自怨自艾快要从这双美丽的眸子里溢出来了,我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嘴唇,冰凉又柔软:“听我说,真正要怪的是那些坏人,就算没有烧炉,他们也有其他的办法,所以答应我,别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
晶莹剔透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他的眼泪如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疼得心头发麻。
我突然懂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爱一个人,这种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感觉一下子从我大脑深处浮了上来,像一把利箭刺进我的胸膛,我终于明白爱上一个人的心是怎样的颤动和跳跃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自己的心上挖了一个坑,一个只能由他填满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