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是第一支箭射到营地时赶回来的,带来了兴隆县守备军百多号人,先就控制住了外围的刺客,断了他们接应的路后再赶往大帐,才没有造成可怕的后果。
趁乱潜入大帐的刺客大概有四五人之多,但只抓到了两个,一死一伤,伤者也只剩了一口气,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皇上气急败坏,将孙广平亲手烤制的全羊掀翻了,他推开正伏地审问垂死刺客的御林军总领张勇,不顾众人的劝慰,徒手提起刺客的衣领,大声吼道:“朕问你,到底是谁?是谁想要杀朕?!”
刺客就在这时咽气了,一张白纸从他怀里掉落出来,皇上狐疑地捡起,脸色蓦地变得铁青,双手开始颤抖,暴怒地三下五除二将薄纸撕得粉碎,纸片落下来,我只看到其中两个字写着‘反清’!
“皇上,”张勇厉声说道:“除去十三阿哥带人杀剿的外围刺客三十余人之外,潜入营地的刺客至少有二十人左右,根据火把同时熄灭和直入大帐的精准度,又这么容易躲过外围的重兵把守,绝对是准确掌握了安营分布图。臣已遣人开始调查,凡是接触过分布图的……”
皇上渐渐冷静下来,打断了张勇:“先别查。”
此言在我的意料之外,张勇也表示不解,辩解说安营分布图由他保管,若是外露了他难辞其咎,不查不行。但他被丞相明珠制止了,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跟皇上争下去。
皇上转过身来,从刚才的兴高采烈变得阴沉无神,他的脸色特别难看,轻声道:“大清入关已近百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为什么这些人非要置朕于死地呢!?当年鸥汀惨案,死伤六万余人,就因为这四个字!”他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纸片,“朕不想历史重演,不想再血流成河。”
八公主摸到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浑身冰冷发颤,嘴唇青紫,看她如今这个模样,早知道就不该告诉她刺客是秦帮的人。刚才御林军的人把营地及外围被击杀的刺客拖到了河边,我昏昏噩噩地跟在后面,每把一个人的脸翻过来时都得颤一下,生怕下一瞬看见的会是秦诺,八公主跟过来的时候见我脸色苍白铁青,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一时没忍住便跟她说了。
“十三,”皇上调转方向看着十三阿哥,“你又是怎么知道有刺客的?”
十三阿哥不慌不忙,“知县孙广平觉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敢肯定,跟儿臣说了,儿臣便顺藤摸瓜,一路查回兴隆县,等确认了有不对劲的地方后,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请皇阿玛责罚。”
我低头想了一瞬,十三阿哥觉出不对是因为在树林里撞见了太子和老太监,后来我们又目睹太子进了御林军帐,安营分布图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泄露出去的,而事发当时我的确在帐帘中看到了太子偷窥的目光,可这些意味着什么?太子再恶劣残暴,总不可能生弑父之心罢?
我会这么想,世人也都会这么想。
所以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合把事实说出来,没有证据不说,还直指当今储君,就算你没有夺权的心思也要被人看作有,到时候真相不重要,反而会因众人想象出来的动机被谩骂猜疑。
而十三阿哥把功劳归于被无辜牵连而重伤死去的孙广平,可说死无对证,也可说悲天悯人,是目前最适宜的处理方式了。
皇上长叹:“你是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厚葬孙广平。”
“太子呢?”明珠突然问了一声。
刚从慌乱中归于平静的众人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四处张望,太子果然不在大帐中。
皇上有些急躁:“太子病卧在榻,如被坏人乘虚而入,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当口,太子的贴身侍卫普贵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跪在皇上面前说:“太子无事,请皇上不要牵挂。”
“朕去看看。”在过度的气愤和紧张之下,皇上老了一大截,他对外人有多失望,就对亲情有多渴望。
众人都出了大帐,十三阿哥一把拉住我的手:“别去了。”
“我要去,”我声音很轻,“……去看看皇上的好儿子。”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知道我已猜了个大概,但他不知道我看到的那双眼睛贪婪又凶狠,根本用不着猜。
太子帐中灯光很暗,他正面朝上躺在软榻上,皇上进去之后竟也不动弹。我被众人挤在帐外,只能看见皇上背着手站在榻沿,他的侧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皇儿有没有受惊?”
太子答:“孩儿很好。”
不知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和根本懒得过问他皇阿玛是否安好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怎样?但在我看来,那分明就是极其失望的表现。
皇上愣了愣有些尴尬,一向维护太子的石嘉此时忙着打圆场道:“太子爷刚才一直在昏睡,他……”
“罢了,”皇上没等他说完便说道,“好生养着吧。”说完转身就走,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出了太子帐,却见紧跟在皇上身后的八贝勒突如其来的神情灿烂,一脸春风。
可惜的是,经此一事,皇上没有兴致再继续北上,连夜吩咐众人返京,取消了这一年的木兰秋狝。返京路上的气氛降到冰点,皇上无意在任何地方逗留,仅五日,我们便披星戴月地赶回了京城。
调查安营分布图失窃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查刺客身份的要求却迫切得很,皇上或许是无法接受在这盛世之中竟还有如此大规模的反清组织存在,或许是对其它有疑,但查刺客却不查内奸,这不能不让人多想。
我曾问过十三阿哥怎么会知道刺客是秦帮的人,他说那日回兴隆县的路上他便让半月楼的人全面排查,大规模组织的刺杀活动其实目标很大,半月楼非常容易便跟到了秦帮在兴隆县的分舵。
可是没有证据,被杀的刺客都是三无黑户,无家无友无籍,从他们身上拓展出去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查不到。
不过如此一来,这事不想跟太子扯关系也不成了,他可是秦诺的大姨夫,秦诺竟然还在帮他!上次只是偷窃,这次却是弑君杀父!
八公主也不知是难过还是不想相信,接连十多日都窝在暖阳殿内不愿意出来,借口生病连南书房都不去了。
而我回京之后便被阿妈留在了谦府,她听说了雾灵山的事情,打定了主意我这时候在宫中会惹皇上或是德妃娘娘生气,便不让我回彩月阁,原本在哪儿都行,但这种时候见不到八公主实在煎熬。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我每天都可以去半月楼逛半日,大部分时候十三阿哥都不在,可也不影响我在那儿吃喝玩乐睡,往往一觉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再吃点圆脸丫头调的桂花酿,慢悠悠地顺着小桥披着月光溜回家去。
雾灵山的事情被我忘了大半,什么弑君杀父的事情也丢到了八百里之外,我抱着琵琶坐在听风亭里的时候竟发现弹琴的手变白了,惊觉这段时日过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
杜自芳站在谦湖边叫我,声音洪亮的就像那日被我塞猫进鞋一般的猖狂,我不想理他的话又要换来祠堂半日游,便懒洋洋地伸出头去,只见他斜靠在一个红边黑盖的木头箱子上擦汗,箱子足有一张方桌那么大,上面贴了一张红纸,龙飞凤舞地写着‘赔礼’二字。
我瞪大眼睛愣了愣神,随即扔了琵琶三步两步下了听风亭,这都过去三四个月了,八贝勒竟然还记得要送赔礼过来,没看到之前我都快忘了这事儿。
“怎么能不记得?”蔺兰笑,“皇上金口玉言,字字作数。”
萨梅蹲在一边左看右看:“快打开看看,是什么这么大?若是一盒金锭的话那公主你岂不是发了?咱下次出门是不是就能去茶馆里喝茶了?”
萨梅把我说的心口发麻,自从来这京城之后我到底是活得一天不如一天。
杜自芳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直接蹲在湖边就把黑盖子打开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堆草!
我眨眨眼睛,与他们几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骂娘,杜自芳连忙抬手示意积点口德,双手扒开草堆,露出青色的瓷沿来,我捂了捂嘴,幸好没骂。
可等到这个东西见了天日之后,我愣在当场,忘了怎么骂,也恨自己刚才竟然不骂!
盒子里是一个青瓷碗,或者说青瓷盆,不不不,说盆都亏欠它了,应该说是青瓷缸!
它通体着青釉,内里是白色,跟我们饭桌上用来吃饭的青瓷碗没啥区别,独特之处除了大,便是碗边有个凸起的一角,拳头大小,凑近一看竟绘着一个小女孩的头,扎着两冲天辫笑意盈盈,双手捧肚,而她的肚正好与碗心融为一体,像是披着件青色外衣的大肚女孩,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见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蔺兰连忙安慰:“八贝勒这是希望公主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
还不如不挑明呢。
萨梅倒是滚地大笑:“这姑娘也太丑了,两个腮帮都快赶上蘸了糖心的馒头了。”
“……”
蔺兰对赔礼一事的前因后果都是知情的,赶忙拉了萨梅一把:“姑娘你歇歇嘴吧。”
我闭上眼睛,这八贝勒是在故意臊我呢!我骂了他是狗,他就做了这个丑东西来寒碜我,又有寓意在先,我还没处发作,扔不了砸不了还得供着。
“好啊,”我冷笑,“老杜,把这个碗送去石府,就说送给她们大小姐玩儿的。”
你搞个瓷碗给我,那我就把它送去给石碗,要砸要扔别出在我手里就行。
杜自芳‘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转身就走,“那个石碗不是嘴巴伶俐着呢嘛,这姑娘一肚子都是话,正好衬她。”
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我弯腰把贴在箱子上的纸撕了一半,留下个鲜红的‘礼’字,“刚刚好。”
听说大瓷碗刚送到石府那天,石宛儿就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拿锤子把瓷碗给砸了个稀巴烂,吓得府中的人几日都不敢逗乐。
我却乐得不行,把这消息添油加醋了一番往外传得半个京城都知道了,石府的大小姐砸了雅苑做的大瓷碗,这是什么道理?石宛儿意识到被当了枪使后几次三番想闹我却又没有理由,雅苑吃了哑巴亏丢了大脸却也没处说,我坐收渔翁之利。
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那种胜利。
“有多甜?”
我猛地睁开眼睛,窗外已日薄西山,没有点灯的卧房里只余一层淡淡的灰蒙,窗户正对着的山脉腰线起伏,与渐渐黑下去的天空相偎相融,竟又在半月楼睡到了这个时候。
十三阿哥刚来,站在立柜旁翻书,圆脸小丫头跟在他后面进来点灯。
我迅速下了床跑到他身边晃悠:“你是不要半月楼了吗?好几十日不来一趟,不要的话给我啊,多好的一栋小楼,风景秀丽人又可爱……”
他回身戳了一下我的额头:“问你呐,有多甜?”
“啥?”
“做梦都在笑。”
“你看我睡觉?”
“看了一会儿。”
我赶忙擦嘴,“没流口水吧?”
“一一,换枕头。”他对着点灯的圆脸丫头说。
我气死了,回身看着笑个不停的小丫头,“你叫一一?不对啊,你应该叫零零,多圆的脸。”
丫头红了脸,四角蜡烛都点上了,她把琉璃灯罩放下,顿时屋子里一片亮堂,我这才看见十三阿哥连棉袍都未脱去,肩上还沾了几片雪花。
“下雪了?”我大惊。
他‘嗯’了一声,终于挑好一本书走到软榻前坐下,“下的不大。”
我扑到窗前,天已黑透了,稀稀疏疏的雪花慢悠悠地往下飘,还真的在下雪。
“蔺兰姑姑明明早上还说今儿不会下。”我嘀咕道。
“老天爷的事儿,谁说的清楚?”他声音很轻,窝在软绵绵的毯子里特别安静,半月楼也是不升火的,但因为楼层高,墙地都是实木结构,所以不显冷。
我赶忙把窗户关上,磨蹭到他身边的地毯上坐下:“你没事吧?”
他看着我‘嗯?’了一声。
“寒症呀。”
“没事。”
“要吃什么药?买得到么?要不要去夕市看看?……”
他笑,抬起冰凉的手戳了戳我的脸颊,“你这么爱说话,天天一个人在这儿不闷吗?”
“我等你,”我笑,“总会等到的。”
他的笑变得很淡,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傻瓜。”
我真像傻瓜似的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来,赶忙问道:“今儿的邸报上说的可是真的?孙广平的事儿?”
孙广平被追封为御前护龙大侍卫,赏了他未成年的儿子一个世袭爵位,算是高赏了。
他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孙广平是个老实人,应该的。”
“那太子的事……”我有些犹豫,“就这样了?”
他没吭声,我又道:“我们不跟皇上说一声的话,万一他还有其他计划可怎么办?”
他合上书页,仰头靠在软塌上:“在宫中的话,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可是年关前皇上不是要去通郡泡温泉吗?”
“在那之前如果我还是找不到证据的话……”他似乎很累,声音比平时要低,“……又再说吧。”
我爬过去低头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盖着阖上的眼睛,像两把小扇子,薄薄的红唇柔软湿润,脸颊上还留着被冻过之后的红晕。
“很累吗?”我小声道。
他没说话,好一会儿了才伸出手来将我搂进怀里,我‘啊呀’一声砸在他身上,脸颊触到了他冰凉的脸,我怕压到他,挣扎着要起身,他却揽着我转了半圈,让我们一同躺在了软榻上。
“就这样待会儿吧。”他说,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是有魔力一般,把我定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