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气了,从秀水药庐回来就气了几天,连萨梅都搞不懂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是因为十三阿哥和那个美的惊心动魄的苏秀水关系不一般呢?还是因为他压根懒得跟我解释苏秀水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的喜欢背后其实是对一个人的一无所知。
我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说不出原因的生气都是无理取闹。
元宵第二日刚开朝,就出事了。
八贝勒声泪俱下地跑到乾清宫一跪不起,说大年三十那夜有刺客闯入他的雅苑,偷东西不成,把他福晋从娘家带去的通房大丫鬟翠珠杀了,大过年的他不敢惊扰皇上,才等到现在,这个年过得有多么辛苦多么憋屈无法用语言赘述。
皇上大怒,一道圣旨着令大理院和提督府一同查这个案子,正月过完之前必须抓到人,否则提头来见。
八贝勒这一闹,满朝上下都惊呆了,要知道雅苑那个地方名字虽然起得文雅,但防备森严、高手如云,太子曾经还说八贝勒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像座监狱,两人差点吵起来。那样的地方竟有人闯入还杀了人,当朱尔他们没吃饭吗?说起朱尔来,我顿时想起第一次去德寿宫的时候,受命于德妃娘娘和我比剑的那个男子,他手里那把的确是柳叶剑,这么说来救了秦诺的当日十三阿哥就已经知道了伤他的人是朱尔!他还什么都不说等我猜呢,这样想着我就更生气了。
这一气可是当真的,我甚至不想琢磨秦诺的事儿了,钱晋锡来找了我三次都被我给撵回去。京城出了这样的事,天天都有九门提督或者大理院的人在街上搜人找茬儿,不仅阿妈不准我离府,就连开明的阿爸也认为此时不是满大街乱逛的时候。
我索性呆在临水小筑里胡吃海喝,倒也悠闲自在,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一夜大雪过后,临水小筑的院子里堆了厚厚一层雪,中间有一道断断续续的脚印,肯定是蔺兰姑姑早起去给阿爸阿妈请安留下的,她谨守规矩,就算到了府上也照常。
我在鞋子外套了一层牛筋皮的长筒子,飞奔到院子里,趁花朵嬷嬷被我留在紫禁城没人管我的当口缠着那两个门房小厮教我滑冰。
两小厮年纪小玩性大,没说几句就欣然同意,背着杜自芳偷偷摸摸地去库房里摸出一双冰刀来给我穿上,拉着我在冻了厚厚一层冰的谦湖上溜了起来。
我刚滑了两步就摔了个狗啃泥,手肘处摔得发红,两小子没有笑反而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敢再教,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看着烦,就被我撵走了,剩我一人摸摸索索地扶着桥栏往前,这滑冰能有多难?会有骑马难吗?会有摔跤难吗?会有满文难吗?!
事实证明的确会,连摔三次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索性坐到寒冷的冰面上思考人生,为什么秦诺大过年的不在家陪病重的董眉,反而去八贝勒府杀人?为什么明明是个好人的秦诺会下得了手去杀一个女人?为什么十三阿哥不解释他和苏秀水的关系?为什么我要喜欢十三阿哥?为什么我要来这讨厌的中原呢!?
“你快赶上为什么大仙儿了!?”一个凉薄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身侧,我还没看过去就被一双冰凉的手从地上拽了起来,我惊呼一声,随即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了进去,脚下的冰刀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在冰面上擦出呲呲声儿,整个人快速地略过四周景致,耳边的风呼啦响,我仿佛飞了起来。
搂着我的十三阿哥冰技娴熟,脚下生风,在谦湖上绕过一圈后朝着谦湖桥滑去。
“低头。”他声音很轻,带着笑。
我们弯着腰从桥下掠过,来到谦湖的另一边……我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颜,嗅着药香气,感受着从没感受过的温暖和紧张并存而营造出的极其特别的感觉。
我的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我怎么会问那么傻的问题?喜欢这个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发什么呆?”他笑,冰凉的指尖戳了戳我的脸。
我看着他坐在湖边解冰刀,一身冰蓝色的衣袍衬得他脸白如玉。
“要我帮你吗?”他低下头,伸手到我的脚边。
我连忙缩了脚,脸红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笑:“不是生气了吗?”
我顿时想起这几天正在无理取闹着呢,滑一次冰就土崩瓦解了我的榆木脑袋,真该拖出去砍了。
提着冰刀站起来就走,也让本公主冷艳一回。
“苏秀水是苏爷爷的孙女,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在给我治病,这事儿钱晋锡知道,所以不敢惹她。”他在我身后云淡风轻地说,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却孤独极了。
我冷艳不到一瞬,立马转身:“什么病?”
“寒症。”
我顿时想起八公主曾给我说过他再冷也不升火的事儿,顿时心疼地快要晕倒了。
“别给我演桓少君,不适合你。”他嘴角勾着笑,雪光将他一双眸子凸显的乌黑深邃。
我呆了呆,特想说点什么,在他温柔的笑颜里,控制不住地发怔:“桓少君是谁?”
蔺兰姑姑在小院里支了个小炉,架了张网,说给我们烤肉吃,肉是谦府在郊外的庄子上刚送进来的,很新鲜,还带着些寒意,扔在刷了油的网上滋滋冒气儿,才半熟就漏出香味儿来。
十三阿哥站在我的小帐篷门口歪头观看,嘴角带着笑:“你真的每晚都在里面睡?”
好不容易能有一次把他留下来吃饭的机会,而且他还说喜欢吃烤肉,所以我连阿爸阿妈那儿都不让漏消息过去,自个人和着临水小筑上上下下忙的满头大汗,一会儿抬肉一会儿抬菜,还给蔺兰姑姑打下手烧火,听他这么说抬着两只黑乎乎的手跑过去点头:“把门给关严的话晚上一点儿也不冷。”
他看着我笑,抬手在我脸上抹了一下,“小花猫。”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喜欢吃辣,我没让姑姑在肉上抹辣椒。”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特别温柔,“听说了吗?八哥府上的事。”
我点头,左右看看特像做贼,又把他给逗笑了。
“秦大哥真的杀人了?”
他不置可否,“人死了是真的,东西丢没丢就不知道了。”
“可是八贝勒说了没丢东西……”我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拖了十几天才告诉皇上,是因为真的丢东西了,开始的时候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瞒着,自己去找,找了半月没什么结果,这才……”
“雅苑是皇子府,皇子府上死了人,而且还是通房大丫头,足够引起提督府和大理院的重视,除非那人遁地,否则不可能找不出来,”他若有所思,“况且,九门提督还是八哥的人。”
其实大理院也是八贝勒的人,他不说出来是想给钱晋锡留点面子么?我想应该是,便也不说了。
“什么是通房大丫头?”我问道,这事儿也是我的十万个为什么其中之一,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呢。
他眯起眼睛来看我,“你的关注点还真的历久弥新的偏颇。”
我的疑惑也是历久弥新的坚定。
他无奈:“就是陪房。”
“陪房又是什么?”
“就是,她既是夫人的丫头,又是老爷的……”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尴尬,“侍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大大咧咧,“小妾嘛,我阿爸没有,但你皇阿玛有一大堆。”
他笑了,“你说是就是吧。”
“那八贝勒丢啥了?”我的关注点很奇特,能拐弯但也能随时拐回来。
“这就要问睡在秀水药庐的那位大侠了。”
“他的伤势怎么样?”
“先别管他的伤势,”他说道,“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告诉你小心太子哥,在宫里千万别跟任何人说你认识秦诺。”
“为什么?”我晓得轻重,但也疑惑,难道秦诺的确是太子的人?盗抢雅苑是太子的意思?那他偷的东西也是太子想要的?
“太子的人也在找他?”当真被我猜中了,“董梦烟是太子的宠妾,秦大哥是她的妹夫,他的确很有可能是太子的人。”
“对,”十三阿哥说道,“但他出事后反而朝城外的方向跑,却半点都不像是太子哥的人。”
我被搞糊涂了,“你觉得若是太子找不到他,又知道我认识他的话,会对我下手么?”
“那日你在香楼已经昭告天下的表示认识他了,”十三阿哥眉头微皱,有些心事重重,“现在只能希望太子哥不知道和钱晋锡发生冲突的那个人就是秦诺。”
“可是……”我小声道:“钱晋锡知道……”
“不用担心他。”
“那我不进宫了……”
“上次南书房的事情别忘了,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带个人。”
我睁大眼睛:“南书房的事还真是太子干的?”
他点头:“……五姐也掺和了。”
“他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非得把我变成不洁净的人呢?”
“因为讨厌我吧,”他微微一笑,好像说自己的亲哥哥讨厌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记得了?他可是认定了你是山石后面那个姑娘。”
我张了张嘴没吭声,想起那晚被他整个地搂在怀里,先就红了脸,嗫喏道:“他为什么讨厌你?”
他答非所问:“把你变成不洁净的人,把我变成笑话,然后把谦府变成千夫所指,这个计划一举三得。”
“你……”我还没开口,蔺兰姑姑已经烤好大半的肉,招呼着让我们赶紧过去吃。
“快去吃吧,”他揽了揽我的头发,“别给我们的傻丫头饿坏了。”
我明知道他的一眸一笑都被自己扎进了心里,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眼。
还未落座,和卓风一样飘进了临水小筑,递给他一张纸:“药庐的信。”
他看了一眼,没吃一口肉便走了。
我眨眨眼睛看着满手的油和炭,别提有多憋屈了。
第二日,去药庐打探的恰骨伊还没回来,德妃的懿旨就到了,宣我立刻入宫,补落下的功课。
“七月”,八公主推开折叠雕花门,春风满面地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鹅黄色水仙撒花旗装,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披着镂金百蝶大红色洋缎袄。一进来先就脱下披袄递给丫头,走到窗边,将活动雕花板轻巧一拉打开来,这才笑颜如花地回过头对我说道:“又下雪了!”
进宫之后便没再下雪,掰指算来,已半月有余。这雪下了一夜我竟不知,如今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晶莹洁白的雪花轻盈飘下,形成了一幅巨大的雪帘。院中的斑竹昂首对视着雪花,青翠的样貌在素白雪帘的衬托下尤为清新宜人。美人靠和茶艺桌都已被收了起来,独独留下那张搬不动的棋盘石桌屹立在梨花树下,显得萧瑟且寂寥。
我窝在铺着地暖的法兰绒地毯上,被溜进来的寒风吹得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地毯铺在雕花龙凤床和贵妃榻中间的梨木地板上,八公主兴高采烈地顺势坐到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夜里就开始下了,丫头说我还不信,昨儿还晴得好好的,今儿一早起来,果然又是场大雪。”
八公主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我却懒洋洋地把头搁在贵妃榻边上,斜眼看着窗外纯净得未沾半分人间俗气的雪花。我都被困在宫中大半个月了,每天就在彩月阁和南书房之间来往,老巫婆给我布置了数不清的任务,不是写满文,就是背满文,我做梦都在说满文。就连十三阿哥的沐夕宫都没有时间去,好在八公主天天来看我,陪我说话,陪我背书。正是这种监禁式的痛苦让我加倍地挂念十三阿哥。
“我昨天去禁卫房里找过钱少爷,探了一下他的口风,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秦公子。”
我赶忙坐起,“真的?”
这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快给我逼疯了。
八公主讳莫如深地点点头,“听说破案时间到了,但两边都没抓到人,皇阿玛好生气,让钱大人和九门提督高天都写了认罪书呢。”
十三阿哥有心要保秦诺,难怪他们找不到人也破不了案。
“秦公子一定还活着,否则以大理院和提督府的能力,就算死了也得找到尸体。”八公主睁大了直放光彩的眼睛,满眼都是敬佩。
我叹了口气,自从回宫,每当念书累极了的时候我便会添油加醋地把秦诺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她感兴趣极了,不惜牺牲午憩的时间,每天上朝一般准时来彩月阁央求我继续说给她听。
“写了认罪书后两府的人都更用力了,我有些担心,”八公主锁眉:“本来我想去找四哥,让他帮忙……”
我直接从地毯上跳起来,身上搭着的云锦直接滑落在地,“你没事吧?怎么会想得起来去找四贝勒?”
八公主被我吓了一跳,继而‘咯咯咯’笑起来,“因为四哥是我这些哥哥里最厉害也最善良的一个,虽然我们不是一母同胞,但他对我一向都是有求必应的。不过幸好我没说,今儿一早皇阿玛点了他来查这件事,如今他才是最想抓到秦公子的人,所以他肯定不会帮我们。”
八公主真是比我还天真,我想起十三阿哥交代过不要跟任何人说秦诺的事,顿时有些后悔。
八公主看出来了,马上拍着胸脯赌咒立誓地说她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趁金先生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讲解满文版的《古文观止》时,我悄悄溜出了南书房,却被躲在转角处的石宛儿抓了个正着。她带着完颜蝶守在那里,就等着抓我的小辫子呢!我甩开她,却被她揪住袖子不放,非要拉我去告先生。
“你揣着什么呢?”
我搂紧了怀里的小盒子,里面是我早上缠着蔺兰姑姑现烤的牛肉,搁了香油没放辣椒,那天十三阿哥说烤肉香却一口没吃,我一直记着呢。
“听说前阵子你缠着十三爷带你去逛街了是不是?”宛儿弯着脸气呼呼地说道。
我不值一哂:“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宛儿便咬牙切齿地扑过来,“你个死丫头,竟敢打十三爷的主意!”
我躲闪不及,和她扭打在一起,“你要疯,我可没时间陪!”
她气得跺脚,指甲抠着我的手臂,“你一来就没好事儿,本来十三爷谁都不理,却偏偏上你的当。”
我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你乱讲些什么!?”
完颜蝶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急得上前来把我们分开,“这是紫禁城,你们冷静一些好不好?”
打闹声将南书房里正在上课的五公主和八公主都引了出来。我抱着被宛儿抓破的手疼的连连叫痛,温恪见状,急得跑了过来,小声道:“宛儿,你怎么能动手呢?”
宛儿开始大哭:“八公主,是她先动的手。”
她还恶人先告状,我刚想辩解,五公主也过来了,冷笑道:“你念书不行,打架不行,就会勾人。”
敢说本公主打架不行,就连和卓都不敢这么说,你们几个走路都要喘的丫头竟大言不惭。八公主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七月,别生气,说你勾人是好话呀。”
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就差哭了,她见过我打架的样子,被我一脸怒容吓坏了,因为每次闯祸德妃都罚我罚的厉害,这要是打了她的宝贝女儿,指不定怎么弄我呢!
我气笑了:“这是好话?”
“有本事才能勾到人,”她很小声,却还是被那几个坏丫头听了去。
石宛儿气得不行,冷笑道:“你别以为十三爷带你逛次街就代表什么,你不过是他桌上的一盘菜,他挑挑拣拣随便吃着玩儿的。”
“那你又是什么?”我真的生气了,特想扑上去把她那冷冷的笑脸给撕下来。
“她?”五公主笑:“她和十三弟弟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算个什么东西跟她比?你知道十三弟弟最爱吃的菜是什么?你知道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什么?对了,我忘了,你连满文都背不全,又如何跟十三弟弟谈论诗词?你知道京城上下喜欢十三弟弟的人有多少吗?别说宛儿,任选一个你都比不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那么会谈论诗词,又怎么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呢?”
石宛儿过来就打了我一巴掌,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后退一步堪堪避过,却被身后完颜蝶的脚绊了一下,直接跌到地上,怀里的烤肉盒子滚了出去,冒着热气的烤肉遍地都是。
“哟,”五公主捂嘴笑起来,“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上南书房还要带吃的?怎么,边西地产稀薄,饿怕了?”
完颜蝶急忙来扶我,连连道歉。
八公主忙道:“五姐,你少说两句。”
“你就护着她……胳膊肘往外拐……”
“我没有……”
我看着滚了一地的烤肉,耳朵里嗡隆隆响个不停,盖过了她们争吵的声音,我转身就走,突然没有了与这些人针锋相对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