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盗玉(1 / 1)

像雾似的雨,丝丝缕缕缠绵不断。雨点打到麻布棚子上,就像在奏乐,奏响夏花秋水,红枝绿叶。

我抱着用棉布口袋包着的油纸伞,站在驿站的马棚前,店小二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怔怔地看着雨幕失了神。

“姑娘,要不我再少五十钱?”他祈盼地看着我。

我突然摇摇头,把他捏在手里的半锭银子抢了回来。

“在我们这里买马,可以去下一站换马,是赶路最好的法子,而且我已经给姑娘最大的优惠了。”他道,眼巴巴地看着我把银子装进口袋。

我另外掏出五个铜板扔给他:“我不去塞外了,你给我一套夜行衣。”

我本想一走了之,回拉萨去潇潇洒洒地过我的小日子,可是萨梅没跑出来,我不能独自回去,而且闯了祸留下个烂摊子就这么跑了也不是我的作风,既然阿妈看重断炎翡胜于我,那我就去把它找回来,然后再正大光明地带萨梅一起走。

夜色浓重,刚下过雨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透澈,满天星斗灿若明灯。我贴着墙,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来到一棵樟子松树下,好一座大理卿府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我搓搓双手,豁出去了,只要能把断炎翡偷回来,就不用再面对阿妈那看不起人的眼神了。

树干上还积攒着雨水的湿气,滑滑腻腻的黏满了青苔,我顺着树干往上爬,难倒不难,就是沾了一身的泥。

府里面很安静也很黑,哗哗的流水声从我的左面传来,我摸着黑穿过湿漉漉的树林,才看见一缕暗黄色的光线从前方的枝桠里透过来,这才看出前方是一处偏院,幽静的长廊点着昏暗的灯火,透过湿气重重的雾,灯火影射出的光芒微微闪动。

我不敢轻举妄动,躲在树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里好半天都没有人经过,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摸到长廊边上,发现这里的几个房间均是黑灯瞎火的景象。我朝前走去,在长廊的拐角处差点与巡逻侍卫迎面碰上!我连忙返身一躲,幸而没被发现,只听为首之人边走边交待手下说:“少爷回来了,在老爷房里,你们两个去后院交待一下,少爷房里的灯还没点上呢。”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朝西边去了,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了过来,只听那人又道:“此人事关重大,老爷特地吩咐不能让少爷知道,你们两个趁夜赶紧出府,把他送去庄子上,有人在那里等你们。”

“是!”

我暗暗思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钱也有不想让小钱知道的事,便微微探头看出去,只见两个挂着刀的侍卫一左一右钳制着一个头上套着蒙面罩的男人,这男人一动不动,怕是昏过去了吧。

反正不关我的事,我想着,既然姓钱的不在房里,此时正是拿回断炎翡的好时机,便悄然跟上先往西边去的那两个人。

钱府后院大的让人辨不清方向,我不敢跟得太近,很快失去了那两人的踪影,迷失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这儿种满了花花草草,一会儿是溪流,一会儿是假山,还有木桥方台,亭台院落更是隔一段有一处,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细看下来又觉不像,时而还有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走来走去,我躲在一扇沾满雨水的芭蕉叶后,气恼的大骂钱晋锡不是个东西,竟然能住这么大的院子。

然后我就听见钱晋锡的声音了,从我身后这堵墙的天窗里传出来的。

“爹,你真的要帮他?”

“君子选场不选人,”是钱兴安的声音,“爹也是迫不得已。”

“我们大可置身事外。”

“胡说,中立之人求安不求名,你希望那样?”

“可是……”

“别再说了,表面上看太子爷和八贝勒斗得厉害,实则太子爷气数已尽……”

钱晋锡很崩溃,一点也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您老人家是从哪儿看出来他气数已尽的?”

“哼,他竟然堕落到请董家出手……”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津津有味,钱晋锡急躁的声音让我很是舒畅,钱伯伯,你快骂死他!

可还没听够,芭蕉叶外就有一个芳龄女子走了过来,一身绿衫,妆容娇媚。

“芳芳,你忙什么?”她的身后追上来一个也是一身绿衫的女子,她斜睨着前方的女子,讥诮道:“打扮成这个样子,又要去少爷房里施展浑身解数了吧?”

被叫做芳芳的女子气道:“你胡说什么?”

那女子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昨儿夜里寒儿被少爷留在房里了,你见不得她好,所以少爷一回来,你就魂不守舍了,还妄想像寒儿一样。”

芳芳涨红了脸,灯影下她的睫毛扑闪个不停,“我……我没有……我只是听说少爷房里还没点灯,我想去……”

“那就不劳烦你了,”那女子遥指一下她们的前方,我的右边,“吉妈妈她们早就过去点上了。”

“那……我……”芳芳一时无法。

“还不快跟我回去!”那女子瞪她一眼,拽着她又往回走了。

好一个风流成性的坏小子,我看着右边那处点着锃红灯笼的院落,心想若是等钱晋锡回房就来不及了。

从外面就能感受到这处房子是正经院落,是钱晋锡的卧房没错了,廊檐宽阔,灯笼明亮,地板打过蜡,竹篾帘子一尘不染,青绿色的穗子迎风摇摆。

我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里面果然已经点上了灯,但并无人影,房内正中铺着乳白的云绒地毯,地毯上摆着一张圆桌,左边挂着厚厚的浅紫色丝绸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硕大的雕花床,我关上身后的门,脱去沾满泥水的鞋子,放下油纸伞,径直朝右边的书桌而去。

可是没有,书桌上没有,书桌旁的木格里也没有,我甚至将手探到所有的衣服被褥里捞了一遍,也没发现断炎翡的踪迹,我呆愣了愣,匆匆跑到左边,雕花大床上铺着厚厚的云毯,帐帘上挂着各色香包,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想到刚才那两个女子的对话,不免作了个呕,这才伸手去枕头和被褥下面翻找,正翻得满头大汗时,只听房门被人推开了,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后退一步,躲到帘子后面去。

钱晋锡走了进来,穿着一袭青红相间的长袍,他懒洋洋的走到圆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下:“找到了吗?”

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他有神力不成,竟然一进来就发现我了。

房外传来一个男声,“没有,这几日小人从北街布防到南街,却再也没看到那小丫头的影子。”

原来不是问我,我松了一口气。

他端着茶杯沉吟一会儿,“这么久不露面,那日也以男装示人,看来这丫头是大户人家的。”

“那小人是不是要挨家挨户查访?”

“先等等吧,这几日父亲和八爷有事儿,我没心情,反正迟早要把她找出来,这京城能有多大?”

“是!”那人关上房门走了。

钱晋锡脱去外袍,仅剩一件贴身的素白长衫,顺势在软榻上躺下了。

我急了,看样子钱晋锡是不准备出去了,那我怎么离开呢?我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床榻边上有扇后窗,但窗户紧闭,稍微一动,势必要惊动屋内的人。

透过帘缝,我看着钱晋锡,发现他静静的躺在软榻上,我以为他睡着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他正呆呆地盯着手上举着的一块如火似焰的美玉,正是我的断炎翡!我大喜,同时将钱晋锡恨得牙痒痒,怪不得我到处找不到,原来他随时随地都贴身带着!

他叹了一口气,低喃道:“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坏小子,竟敢拿着本公主的玉佩这么久,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谁?”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这边。

我连忙捂住嘴,刚才太过气愤,竟然忍不住出了声音。

可是晚了,他已经站起来朝我这儿走了过来,他是大理院的公子,大理院是个让人怛然失色的地方,就算再怎么纨绔,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正踌躇间,突然看到灯就在垂帘前方的右侧,眼看他的手就要掀帘子了,我灵机一动,跳起来一脚将灯座踢翻,灯笼里的烛火跌在地上,‘噗嗤’灭了,顿时房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趁他愣神的一瞬间,我扑向一侧的窗子,正将窗户推开一个缝,便被钱晋锡一把抓住手腕拖了回去,他将我的左手扭到身后,右手虎口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脖颈,骂道:“胆子大了!进了我这大理院的门还想逃?”

他的力气大得离谱,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感到他突然在我脖颈上闻了一闻,然后轻佻地笑道:“这么香?难不成还是个女的?”

说着勒住我脖颈的手就朝下滑去,我一惊,趁此松动的机会扬起右手手肘,狠狠地朝他肚腹重击了一下,他不妨吃痛,闷哼了一声朝后跌去,我朝打开了一半的窗户飞奔过去,可是没想到钱晋锡还是个硬汉子,被我打成那样了竟然仍然没有放开我,他拖着我跌在床上,因为惯性,我正好跌得压在他身上,与他面对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笼红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若不是我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罩,只怕已经让他认出来了,只见他皱着眉头笑了:“真是个女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和他贴的太近了,近的已经足以让他说出这些下流的话,不由气得脸色潮红,扬起拳头就朝他脸上砸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调笑道:“干嘛这么急?咱们都已经在床上了,何不欢喜一场再说别的?”

我气得发颤,他却已经用力扭住我的手腕,将我掰得吃痛失了力气,一个翻身瞬时将我压在了身下,我惊慌失措,而他已经上手要来揭我的面罩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手握长剑,用剑柄在他背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钱晋锡闷哼一声,从我身上翻身而起,趁此机会,我赶忙从床上爬起夺窗而逃,刚跑出半个园子,便听到卧房那个方向传来‘有刺客’的呼喊声,没有多久,整个园子都乱了起来,喊着‘有刺客’‘关紧大门’等等的声音零零落落的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慌不择路地冲到爬进来的那面墙下,摸索着找到了墙外的那棵松树,便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这会儿我已经吓得失了魂魄,哪里还记得什么断炎翡。

刚用尽全力爬到墙头,双手够住松树的枝丫要往下滑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我以为是追击而来的人,猛然吓得冷汗涔涔,松了气力,从树腰滑落到树裙处,手掌心搓过坑洼的树皮,火辣辣地疼,那黑影一个猛身从墙头跳下来,轻巧地扒住树干往下滑,我来不及反应,只觉一阵轻风,黑影已逼近。我“啊”的一声,已被那人随势带了下去,重重地跌到地面上,那人受惊失力,也摔下来,刚好压在我的身上。

地上雨水还没干,潮湿的水气伴着钝痛把我疼得呲牙咧嘴。

更何况身上还压着一个人,一个也穿着夜行衣、蒙着黑面罩的人,正是刚才救了我的黑衣人。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怔懵了。

就在这时,一身黑衣的恰骨伊风似的出现,一把推开压在我身上的那人,扶起我,我这才觉得一口气喘过来,倚着恰骨伊剧烈的咳了几声。

“曲欧苏热?”惜字如金的恰骨伊用藏语怒问那个小贼是谁,他眼里有杀气,扶着我的臂膀肌肉紧绷,明显是愤怒极了,还好刚才我在院内,恰骨伊没办法护着我,否则他定会杀掉钱晋锡那个白痴的,虽然我也很想要了他的命。

我看着那小贼从地上慢悠悠地爬起来,甚至还悠闲地揉了揉摔到的肩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漫不经心:“藏人?”

我却觉得这眼神这动作这声音都好熟悉。

恰骨伊二话不说,“唰”地一把抽出缠在腰上的软剑就朝他扑去,那人脚蹬树干,着力一跃躲了过去:“喂!我刚才救了你诶,你不帮忙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就算了,如今竟然还恩将仇报?”

“莘夕?”我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你是十三阿哥?”

他愣在那里,眼神里浮上一抹惊奇,“七月?”

我连忙拉下蒙面布,“是我是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墙内的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只听有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在说:“是朝这儿来的,这儿有脚印儿,墙上也有……”

十三阿哥好像颇有些难以相信,好一会儿才说:“先离开再说。”

“疼疼疼……”我龇牙咧嘴地叫疼,手被十三阿哥抓在手里,他从一个宝蓝色的瓶子里挑出绿色的粘稠液体,轻轻涂在我手心的伤痕上。

“怕疼胆子还这么大?”他微微锁眉,“竟敢闯大理院。”

我挑了挑眉,“你不也是。”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将药瓶扔到一边站了起来,“你后背应该也有伤,我去叫人来。”

我赶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他侧头过来看着我,光影之下侧颜美的我稍稍窒息,“这儿是哪儿啊?”

可能我的声音又轻又小,带着几分委屈,他原本不想搭理我的,这回也犹豫了一下,“半月楼。”

“啥是半月楼啊?”

“我的地方,”他轻描淡写不愿多说,“你是打算就这样回家还是?”

“我不回家,”我脱口而出,“我还得回大理院去,我的玉,我的伞,都在那儿……对了,还有我的鞋子……”

他的目光移到我伤痕累累沾满泥土的脚上,我赶忙往后缩了缩,“别看,丑死了。”

他果真不看了,挣脱开我的手靠在一个三层立柜上,“你的玉为什么会在他那儿?”

“就那天打他的时候丢了。”我嗫喏道。

“那玉是怎么回事儿?”他又问。

我眨了眨眼睛,“从我记事起就带着了,别的我也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手扶在了门上,我连忙喊他,“你别走啊,我还没问呢。”

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看我,“问。”

“你打扮成这样去大理院干什么?你不是跟那个坏小子是朋友吗?”

他一动不动,透过斜射下来的光影,长长的眼睫毛轻闪,“玩儿。”

“玩儿?”我眯起眼睛,“莘夕,我虽然笨,但不傻。”

他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的模样。

“……太子爷和八贝勒斗得厉害……所以君子要选场不选人……”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听来的话,“那十三阿哥你是哪边的人呢?”

他推门的手僵在半空中,回头看着我,冰冷的双眸里竟然有疑色:“你是什么人?”

对我感兴趣就好,我抿唇故作聪明:“都统府是太子的人,大理院是八贝勒的人,你两边都去了,是不是在选场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倒在了软塌上,他一手把我双手钳在头顶,一手掐住我的脖颈,声音很冷,冻得我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

他发丝上未干的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滴在我唇边,有点咸。

我立刻投降,“你干嘛啊?弄疼我了,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就在那个……芭蕉叶后面。”

他愣了一会儿,有些失神,片刻后松开了我,“听到些什么了?”

“就这些,”我搓了搓被捏疼的手腕,不高兴道:“还有一个要被送去庄子上的活死人。”

他眼睛顿时亮起,“你看到了?”

我点点头,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

他没吭声,良久才道:“我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我忙反拽住他的手腕:“你打我,我还给供消息,这笔账怎么算?”

他眨了眨眼睛,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你要怎么办?”

“你请我吃饭。”我笑了,在他眸子里两眼弯弯嘴角翘起,很是一副高兴地飞起的模样。

他松了一口气,“平时谦府不让你吃饭吗?”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窗外乌云密布,大雨淋漓,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院中梅树上新长出的绿叶被无情地打落,稀稀拉拉地掉在地上。我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疼得差点让我叫出声来,整个背都火辣辣地烧灼着,就像断了几根骨头似的,我哼哼唧唧地四处张望,屋里烧着的炭盆将六月的雨气隔在窗外,粉色的帐帘,搁满胭脂的妆台,都在告诉我这里是临水小筑没错了。

我抬起手来看伤,仍然可怖但不疼了,怕是那瓶绿色的药起作用了吧。一想起十三阿哥,我就生气,他竟然趁我睡着后将我送了回来!

“公主!”推门进来的萨梅见我醒了,高兴道:“你终于醒了!”

我生病了,淋了场大雨,又弄得一身是伤,坏处是御驾亲临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没法再故技重施去偷断炎翡,好处是阿妈竟然因为我生病不再找我麻烦,连带我私逃出府的罪责也一笔勾销了。

窗外大雨缠绵,我搭起来的小帐篷在接连数日的大雨洗劫下浸满了水,顶已经塌了,盛满了落叶,雪白的篷布被泥土染得乌七八糟,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

“直接去要怎么样?”萨梅凑上前来,“都到这个时候了,没面就没面吧。”

“这是有面没面的事儿吗?”我扶额叹息,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萨梅讲。

从我潜入大理院那一刻,就已经把整件事情搞砸了,之前还可以腆着脸去道个歉拿回玉,现在大理院正在四处追查夜闯的刺客,恁是钱晋锡傻,只要我不打自招,那他也得猜到我头上来。

“砰”地一下,卧房的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绵绵雨水的湿气,我来不及躺到床上,就被带着两个嬷嬷的素心堵了个正着,“大小姐,”她施施然笑道,“您终于醒了,夫人请大小姐去拜见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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