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流云散(1)(1 / 1)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饱蘸浓墨的狼毫缓缓在纸上落下最后一撇,前面的字体个个俱是端庄工整而秀雅,偏生到了这最后一个“家”字,皓腕微微一顿,尾巴便拖得细细长长,显然这写字之人的心情并不如这斗室之内的气氛一样平静。或许她是想借由练字来平静自己的心绪,但显然,并未成功。

之所以这般心不静,神不宁,或许是因为这首诗对她来说,正切中了她内心的忧虑和不安吧。

“凝儿……”皓腕仿佛是闻声微微一抖,笔上饱饱蘸着的浓墨便在最后一笔上微晕开---这下可好,整幅字都坏掉了。

被喊做凝儿的女孩子轻叹一口气,搁下了手中狼毫笔,转过身去,向着推门进来的女子轻轻点了头:“嫂子。”

这本是神态静谧的运笔的女孩儿拥有着一张得天独厚的娇美脸庞。

她的面容恬美,眼神清纯而水灵,骨肉均婷,身形却瞧着柔若无骨,行如弱柳扶风。

那一身皮肤白皙如雪,却又兼有一种玉一般的质感,不显苍白。

许是养尊处优的生活,造就了她身上福慧天成却又不带骄矜浮躁的贵胄气度。

“嫂子之前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这说话的女子秀眉紧蹙,额头中间瞧得见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底下一圈青黑,眉宇之间笼罩的烦躁和疲惫,令得她本来极为秀美的容颜笼上了一层黯淡。

女孩儿没有急着回答。

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眼光却落在已经被墨点晕开毁掉了的句子上头。

王榭堂前燕还有飞入百姓家的可能,偏生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偌大家族,却一早风流云散,那些曾经如皎月如烈阳的天之骄子们,只余下历史之中的淡淡笔墨,后人口中的谈资。

个人的力量,家族的力量,血脉的传承,在滚滚的历史车轮底下,什么也不是。

面临着一个巨大时代的变迁,她瞿凝一个人的小小心结,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一早受了诰封,又吃了十八年民脂民膏的供奉,受了皇室十八年的恩养,现在他们养肥了她,要宰了她吃肉---她又有何力量说这一声“不”?

“嫂子,”她慢慢的开口说道,“哥哥……不……陛下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

她换了称呼,毕竟在这件事上,那个男人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他的立场,是皇帝。

女人一怔,顿了一顿强笑道:“凝儿,你别误会,嫂子也就是先来跟你商量一声,这本就是女儿家的终身事儿,你哥哥这不是怕你小姑娘家家的害羞,所以才托嫂子来问的么?”

商量?有这样的商量?

瞿凝心里一声冷笑,最后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以来,面对日趋紧张的时局,她其实已经将所有一切放在了天平上反复衡量。而最后,则是在日复一日的辗转反侧里接受了这件事,以及细细思虑过了之后可能有的结果,但她不敢肯定的只是,那个结果会不会如同这些人的考虑一般,又或许,最终的结果,会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砸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而她能接受那样的结局,但不知道,那些如今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的人,到时候能不能接受想象和现实中的巨大落差:“嫂子,这是关系我一生的大事。哥哥到底也疼爱了我这么多年,现如今要决定我的终身,这件事,你还是让他亲自来对我说吧。”瞧着女人又一次锁紧了眉头,瞿凝微微一笑,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凡是哥哥说了,我就答应。”

女人深深的凝视了她一眼,瞧见了她眉宇之间的坚决,最后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却还是安慰了她两句:“凝儿,我们也不是没为你细细想过,说实在的,那位唐少帅,风仪人品俱是出众,绝对是位佳婿。凝儿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后悔的。”

瞿凝点了点头,淡淡含笑不语:我怎么会后悔?我从来不做可能会让我后悔的决定。

***

大约真是迫不及待了,皇帝第二天就来亲自找了瞿凝,名义是赏景。

已经月余未见的兄妹二人坐在已经草木凋零的水榭内,四周是已经肃杀了的秋色----瞿凝忍不住觉得有点儿好笑:非得如此做张做势?这时候有什么景色好赏的?

不过也对,皇家的尊严,在这时候也只剩下了贴金的一层外表了呢。若是连这层金箔都没了,露出里头的败絮,那些金尊玉贵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么接受得了?

但瞧见年轻的皇帝憔悴的面容,瞿凝心里却又划过了一丝淡淡的叹息。

他从懂事起就是太子,身边的人耳提面命就是他的肩膀上担着整个帝国。

即使谁都知道,帝国的江山早就在风雨飘摇之中,但对他来说,那责任就是他的性命了。

有些担子,背了一辈子,如今骤然要放下来,怕也是不习惯的吧?

毕竟……他不是她,两世为人,什么事都看的开了。人,最怕的就是习惯,最怕的就是在习惯之后的想不开。

想起年少时期他对她的疼爱,兄妹之间相濡以沫的亲情,瞿凝的心渐渐的软了下来:“哥哥。”

“妹妹……”不妨她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皇帝眼眸一颤,和她相似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瞿凝准确的在其中看见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愧疚。

这就足够了。

瞿凝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哥哥,嫂子都跟我说了。婚事,我应了便是。”

皇帝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但他旋即垂了眸子掩去了眼底一圈圈泛起的伤感:“凝儿,你别怨哥哥。”他抬头望向高高的红墙,眸子里添了几分狠戾,“你也瞧见了外头的那些大头兵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说是守护我们皇家的安全,实际上他们是做什么的,谁都清楚的很。前几日你小嫂儿身边的初夏还……”他说着皱了眉头。

瞿凝的身体震了震。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宫里和景山上的那些守卫,按着国会的要求,将皇宫和景山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屈指数来,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而随着皇室和国会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那些人的作风也是越来越粗暴。

前几日,皇帝的宁贵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初夏,受命出宫去替她买些惯用的胭脂水粉,却被人拖进了巷子里。

待得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几乎体无完肤。

官方的说法是遇到了暴徒,那些人还拿了个血淋淋的人头丢过来说是凶手,但实际上,哪怕是不关心政治的她也知道,这是国会对皇室小动作不断的下马威。

今天遇到这件事的人不过是个宫女,但谁又能保证,明天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这些贵女,甚至是妃子皇后身上?若真到了那一步,退一步,皇室就再没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进一步,他们手里无权无兵,可能就是粉身碎骨!

皇帝这时候提起这件事,既是一种提醒,却也是一种逼迫和警告。

瞿凝沉默片刻,骤然抬眸,她的脸上很少见的浮起了一层坚毅---这一世,她表现出来的始终都是温柔敦厚,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像是出鞘利剑一般的尖锐:“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那位唐少帅威名在外,也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深闺梦里人。能嫁给他,也算是我的荣幸。但有几件事,我实在不吐不快。”

她唤他陛下。

皇帝的眼眸落在他这个唯一的亲生妹妹身上,嘴唇痛苦的哆嗦了一下---威名远扬?和他的威名一样远扬的,是那个男人的暴戾和冷漠。

把妹妹嫁给他,他也知道许是害了妹妹的一辈子,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虚有皇帝的名号,其他什么也没有,甚至可能连这个名号都保持不了多久,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甚至于,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身份,还是他们几番谈判,才能谈下来的!

“但凡哥哥能做的,我都决不推辞。”皇帝执着的自称“哥哥”。

瞿凝沉默片刻,微微展颜一笑:“罢了,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对了,他们什么时候来来过礼?婚礼是西式还是中式?”

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无数叮嘱,或者也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叮嘱,瞿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那些谏言,是想说给如今处于“废除皇帝存在”的浪潮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听的,但作为妹妹,她能做的,就是尽力保全他们一家子的性命而已。至于谏言,她明知道皇帝有多固执,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人之所以为人,就是那些执着和梦想支撑起来的啊。她接受现实,不代表她就有那个权力,去打破别人的幻梦。

所以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明知道是皇帝暗中的小动作不断才惹得那些军阀们动手警告,明知道皇帝心有不甘,明知道她嫁过去也许只是他们博弈的其中一步,但或许正因为这种对自己处境的心知肚明,她才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唐少帅今年也二十八了,唐大帅急得很,如今妹妹既然应了,婚期便定在下月十三。”她应不应,他们不都已经商量好日子了么?“婚礼是中西合璧,唐少帅也是留洋回来的人,据说还入了那个什么基督教,受了洗,你们到时候是要在神前发誓的。对了,让你嫂子带你去多做几件西洋衣衫……”

瞿凝侧耳细听,时不时的点点头。

这一世的终身,就这么定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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