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第二年夏至,按照最后一颗核弹在东南海岸爆炸的日子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801天。
已经是正午时分,天色仍然灰蒙蒙的不见天光。厚厚的铅灰色核粉尘积压在空中,是大气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淡青色的太阳躲在层层的粉尘后边,显得比以前更大,却更模糊了。在惨淡的冷光照耀下,大地染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橘黄色的荒漠让身处其中的城市废墟更显得冷寂。
一个男人驻足在荒凉的沙包之上。他身材高大却瘦弱,带着老式的牛仔帽,穿着不合身的黑色风衣,面色苍白,满脸皱纹,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像是脸上长出的杂草。
他远远地望着城市废墟,拿出录音笔,开口说道:
“苍白騎士日记,第801天。
我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它以前的名字叫做西安。
如今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我可以想象它的破浪模样。
尽管如此。
我依然断定在废墟周围,还有人生活。
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从废墟吹来的风中,我嗅到了血腥的味道,那里必然有邪恶发生。
恶狼又开始残杀羊群了,那是我最该去的地方,我要找的恶棍似乎就在这附近。
时至今日,我越发相信了多年前,他们跟我说过的一段话。
那就是。
无论何时,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绵羊,恶狼,牧羊犬。
绵羊为数最多,是最为普通的大众。他们温和却又懦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他们的生活准则。只求自身的苟延残喘,却无视同类被剥削和残杀,可怜又可恨。
恶狼是盯着绵羊的暴徒。他们凶狠残暴,却又狡诈奸猾。他们知道绵羊们的弱点——事不关己的时候就会佯装高高举起苍白的道德感,自己深陷其中的时候却又懦弱胆颤,所以对绵羊的暴行便肆无忌惮。
牧羊犬,是为数最少的卫士。他们孤独,高傲,不屑言辞。因此被所有人视为异类,而遭受舆论排斥。而他们并不为此动摇信念,他们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击残忍的恶狼,保护虚伪的绵羊。
在这个世道,这个道理更是如此。”
说完,他收起录音笔,转身走下沙包,跨上一台面目全非的摩托车,迎着风沙,向着废墟驶去。
就在男人从沙包出发的一个小时前……
一家人——两男两女外加一个孩子缓慢地走进废墟。
他们是另一个城市逃难到此的幸存者,原来的城市已经变成人间地狱,劫掠,残杀,强奸无处不在。核战的爆发,揭下了本来自欺欺人的文明的外衣,世界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一家人缓缓地在断裂的马路上前进,两个男人拉着一辆双轱辘车,他们在七个小时之前两个人女人在后边推,小孩子坐在车上四处张望。
残破不堪的马路上挤满了汽车的残骸,有的保存完整,有的已经解体,残骸排成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让人回想起当年这些人匆忙撤离时候的慌乱——马路上车满为患,车喇叭的响声此起彼伏,人与人之间口角不断,甚至大打出手——然而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定格,核弹就在那时落地爆炸。
一家人彼此之间没有谈话,他们已经筋疲力竭,却丝毫不敢停下来。汽车在几天之前就已经耗干了汽油,在这样的世道,没有了汽车,野外行走几乎就是自杀。这里有着太多的威胁——变异的动物,残忍的食人族,以及匪徒——无论哪一个,都会要了他们全家人的命。
开始起风了,黄沙漫天,太阳显得更大,更模糊,更冷峻。
一个小时后……
男人终于来到了废墟里,他下了车,不去看破败的街道和坍塌的建筑,似乎对自己的故乡没有丝毫的怀念。他目光冷峻,像是一条猎犬机警,嗅着血腥的味道在街道上疾走,一转街口,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脸色更加苍白,再次拿出录音笔,缓缓地按下按钮,说道:
“我来晚了,一群绵羊已经遇害。
他们是一家人,两男两女。
在他们的尸体旁边,还有一辆木质的双轱辘车。
车上的物品被粗鲁地翻找过,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散落在地上,凌乱不堪。
两个男人是最先遇难的。
年轻的一个胸口被打碎,内脏流了一地,杀他的人拥有大口径的霰弹枪。
年老的一个四肢中弹,在地上爬行了很久,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杀他的人显然是在用他取乐,他爬行了至少十五米,才有人在他的后脑给了致命一枪。
在老人爬行方向的不远处,是另外两个女人的尸体。
年老的一个浑身赤裸,有被猥亵过的迹象,她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是脱水而死。
在她的旁边,是年轻的女人的尸体,她下身赤裸,两腿之间中了一枪,连同小腹,血肉模糊。
这是太阳下的罪恶,我要找到那些残忍的杀手,让他们付出代价。这是我,蒼白騎士,应该做的事情。”
说完这些,他蹲下身体,在地上仔细检查凶手留下的脚印,进而又说道:
“凶手一共有三个人。
从他们留下的脚印来看,其中有一个跛子。
他们骑了三辆大马力的摩托车,从遇难者的对面冲过来。
其中一个暴徒首先开枪,年轻的男人立即中弹倒下。
然后他们三个人跳下车,追逐其中其中的一个女人,是那个年轻的女人。
那个跛子,将她按倒在地。
另外一个马上开枪打中了年老男人的四肢,将藏在他身后的年老女人也拖了过去。
等等。
第三个人在干嘛?”
说完,他站起身,向着其中一个足迹快速追去。走了大约二十米,转过一个街角,男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过了半晌,脸色更为惨白。他继续说道:
“这里还有一具尸体,从骨骼的大小来看,他还是个孩子。
他的旁边有生火的痕迹,木炭还在燃烧。
上边架了一口铁锅,里边还有吃剩下的残肉。
这些肉应该来自那孩子。”
他说完话,顿了半晌,又继续说:
“凶手不仅仅是暴徒,而且还是食人族。”
说完,他关闭了录音笔,从背后抽出一把黝黑的砍刀,整理了一下斜跨的霰弹枪,面色浓重,沿着三辆摩托车的车辙,缓缓地走去。
风更大了,狂沙漫天,太阳的光辉更为微弱,仿佛末日再次临近。
在男人到达废墟的四十分钟前……
三辆摩托车从废墟里驶出来,沿着断裂的马路缓缓行进。
马路两旁成列的废弃车辆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三辆摩托车相继停了下来。
为首的一个带着墨镜,穿着厚厚的旧夹克,头顶因为辐射生了烂疮。他走下车,望着绵延数公里的汽车残骸吐了一口口水。
“给老子找一找,还有没有能用的引擎。最好能找点汽油。他妈的,这半天吊毛也没捞着,回去松先生要收拾我的。”墨镜男一瘸一拐地走向一辆汽车,坐在引擎盖上命令道。
另外两个人听到命令,连忙下车,其中一个高个子奉承地说道:“刚才不是有一些收获吗。老大,那两个女人怎么样?”
墨镜男吐了一口口水:“不怎么样,不从老子不说,还咬了我一口,老子一生气就把那娘们毙了,妈的。不过那个老的还算不错,就是不禁干,十几回就背过气去了。真他妈晦气。”
“最近来往的逃难者少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另一个矮胖的随从因为没有分到一杯羹,有些惆怅地说。
“听松先生说,北方发现了矿场,逃难的以后可能不会经过这里了。”高个子补充道。
“那我们岂不是没有活路了?”胖子问道。
墨镜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都别瞎琢磨了,这个世道,我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什么用?赶紧给老子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少在这里跟我偷懒打屁。”
说着,他端起了跨在胸前的霰弹枪。
一高和一胖看见老大生气,灰溜溜地开始搜寻汽车。
墨镜男跳下发动机盖子,打开车门,自己也搜寻起来。车厢里都是黄沙和灰尘,他将司机已经风化的骸骨拉出车门,检查了储物柜,找到了一些相片,一台碎了屏的手机,一个刮胡刀还有几块硬如胶皮的口香糖。
“没他妈一件有用的东西!”墨镜男骂道。
然后他打开引擎盖,发现里边已经锈得一塌糊涂,引擎已经和车身融为一体了。
他重重地摔下引擎盖,跳着脚骂道:“死人就是死人,一点用也没有。”
说完,他抬起瘸脚,踏碎了地上的头骨。
过了一会,其他两个人也是毫无所获,回到墨镜男身边。
“一点汽油也没有。核弹的冲击力炸毁了这些汽车,汽油也燃尽了……”高个的随从唯唯诺诺地说道。
墨镜男大骂他们没用,一人抽了几巴掌。等他骂完,无奈地说:“今天什么也找到,松先生肯定会生气,今天就不回去了。我们在外边过夜,明天拿出双份的贡品。他妈的,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东西!”
太阳西斜,光芒更弱,空气开始变得冷厉。
三个人上了摩托,到达了一处黑森森的树林。与其说是树林,倒不如是碳林,核弹巨大热量引燃了森林,往昔茂盛的树木变成了一根根黑漆漆的木炭化石。
三个人带上防毒面罩,准备在这里过夜。在这里过夜是个明智的选择,这个被焚烧的丛林废墟里充满了有毒的气体,几乎没有什么活物。这里是个天然的避风港,就算是变异的野兽也不敢轻易靠近。
人都是怕死的,恶徒也不例外。
三个人点燃了篝火,围坐在篝火的周围。墨镜男道:“小的们,你们饿了吗。”
两个随从摇了摇头。
矮胖随即说道:“下午吃的很饱,估计明天早上也不会饿,哈哈。
“胖子说的对,别看那个小孩没什么肉,吃起来还挺不错……”
没等瘦子说完,忽然一阵风阴风吹来,篝火的火苗一阵窜动。
三个人警惕地站起身来,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向他们走过来————他带着老式的牛仔帽,穿着不合身的黑风衣,背后还背了一个包————虽然处在阴影之中,他苍白的面庞依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