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满面平静,瞳孔之中,也无半分异色滑过,浑身上下,也透着几分不曾掩饰的平和,淡雅之中,却又给人一种莫名的深不可测。
他仅是温润迎着长玥发紧的瞳眸,并不言话。
长玥凝他半晌,心下也越发急促,忍不住再度低沉沉的问:“对于此事,殿下不愿与扶玉坦白?”
他缓缓摇头,而后自然而然的挪开了眸,嗓音略微显得悠长开来,“并非是我不愿告知扶玉姑娘,而是觉得,有些事或者人,该扶玉姑娘自己去接触与了解为好。方才言道那些话,也并无映射谁人,只是,想让扶玉姑娘心增信念罢了,也想让扶玉姑娘即便对我怀疑重重,但仍对合作之事,增些信心罢了”
长玥冷眼扫他,却是对他这话不知可否。
这人刻意提及她的太子哥哥,如此,便在为她增加信念?即便如此,纵是增加了她的信念又能如何,这样也全然改变不了京都百姓人云亦云的品性,是以,即便她与太子哥哥在大昭之人面前重新展露身份,怕也不见得会深得民心。
毕竟,天下早已易主,百姓也只求安稳温饱罢了,谁人主宰这天下,何人会来顾及?
也许,太子瑢这番话,不过是随意而言,以图扰乱她心思罢了,从而,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去追究他今日那些漏洞百出的话。
只奈何,他的言语是否诚恳真实,她本是无心理会,纵是漏洞百出,于她而言,也并无重要,而今,只要这太子瑢应了她心中之意,便成。
思绪至此,本是紧然起伏的心底也开始逐渐平息。
待片刻,长玥才按捺心神一番,冷沉麻木的观他,阴冷沉然的道:“殿下之意,扶玉心领。而今,无论扶玉与我那太子哥哥是否得民心,又是否会得大昭天下,扶玉只问殿下一句,殿下今日答应扶玉的两万兵马,可要履约?”
他微微而笑,嗓音温润坦然,“答应姑娘之事,我自是不会食言。姑娘放心便是。”
长玥淡漠无波的点点头,而后垂眸下来,神思微动,继续道:“倘若,长玥不得人心,更不能重得大昭,殿下借扶玉兵力,也毫不后悔?”
他神色分毫不变,语气也依旧温润谐和,给人一种莫名的平和与宽慰,“我一直都在与姑娘强调,即便我对姑娘略有算计,但更多的则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帮助姑娘。也无论姑娘信还是不信,即便姑娘不得人心,无法将大昭天下纳入手里,本殿借你兵权,也并不后悔。姑娘要去拼,去闯,我自是给姑娘兵马,以作姑娘去闯荡的资本,但若是姑娘闯荡失败,你也且放心,你不曾收回来的大昭,我,来出手为你收回。”
缓慢平和的嗓音,似是诚心而言,给人一种莫名的诚恳与实意,然而这话落得长玥耳里,却因太过宽慰与完美,反而让她心生排斥。
这世上,连你恋了数十载的人都可在刹那间背叛于你,这才与她不过仅有几面之缘的太子瑢,又如何会一味的帮她?
即便,即便他对以前的她略有欣赏,但那也是以前的事了,甚至于,如今的她,也早无往日的风光,反倒是卑微如蝼,还得靠他接济活命,这般云泥之别,这太子瑢对她的欣赏,又还存留几分?
越想,越觉心思嘈杂。
却也仅是片刻,长玥便敛住了心神,随意无波的道:“多谢殿下好意。”
短短几字,并无多言,森冷阴沉的语气,也或多或少的显出了半许随意的应付。
太子瑢依旧未恼,面色依旧平和安然。
长玥扫他两眼,神色微动,也不准备再言话。
一时,屋内气氛再度沉寂下来,清冷之中,透着几分如常的沉重与压抑。
整个船舸,也已是往前,船身并无太大摇晃,反倒是略微平稳,一路而前,大抵是行得极快,船舱之外,冷风呼啸而过,声音肃凉,无端清寂。
不多时,不远处的雕花门外扬来恭敬之声,“殿下可有想好午膳菜肴?后厨正待殿下点菜而做。”
这话一扬,顿时不深不浅的将屋中沉寂压抑得都快凝固的气氛彻底打散。
太子瑢似是这才反应过来,并未立即言话,仅是转眸朝长玥望来,温和缓道:“方才入得这屋时,我便吩咐后厨等会儿做膳,待我问过扶玉姑娘想吃什么了,再吩咐后厨来做。”
说着,面上笑意稍稍深了半许,温润关切的问:“而今,扶玉姑娘究竟有无喜欢的膳食,直接言道便是,无需与我客气。”
长玥淡道:“扶玉最初便已言过,膳食之事,殿下做主便是。”
他面露半许无奈,凝她几眼,唇瓣也微微而动,但最终仍是妥协了下来,未再朝长玥言话,仅是微微转眸朝不远处的雕花木门望去,淡声吩咐,“让后厨做些本殿寻常吃的菜肴便是。”
这话刚落,门外顿时扬来一道恭敬应声,待语音刚落,门外便有脚步声迅速而起,渐行渐远。
一时,屋内气氛再度恢复沉寂。
长玥垂眸,兀自沉默,毫无理会太子瑢之意。
太子瑢转眸朝她望来,静静观望,则是片刻,他开始缓然出声,“此番水路,行径之地大多偏僻,是以,夜里过夜的话,也需在这船上过夜了。”
长玥沉默,仍不言话,神色与面色,皆清冷无波,却又冷沉厚重,不曾掩饰的透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之气。
太子瑢依旧静静望她,虽无恼怒,但终归是稍稍显得有些尴尬,片刻之后,他神色微微而动,继续缓道:“反正现下也是无事,不若,我与扶玉姑娘对弈一番,以此打发闲聊时辰如何?”
长玥终于是再度抬眸朝他望来,却是并未言话。
他依旧端然而坐,温润而笑,面色与神色,皆是一片谐和煦然,雅致完美。
只奈何,长玥不曾将他满身的雅然看在眼里,她深黑冷沉的瞳孔,也直直的迎上他的眼,冷道:“扶玉如今,全身是伤,此际伤口也大多发疼,是以着实无法集中精力与殿下对弈,望殿下见谅。”
说着,眼见他几不可察的怔了一下。
她瞳孔微微一缩,继续道:“殿下给扶玉的这瓶金疮药,扶玉还无暇涂抹,是以,若殿下此际对扶玉并无要事要吩咐的话,可否劳烦殿下先行出屋避避,容扶玉在屋内为身上伤口上药。”
他稍稍敛神,片刻功夫,已是将眼中那缕怔愣之色全数掩下。而后,他朝长玥笑得温和,缓道:“倒是我的不周了,只顾着与扶玉姑娘闲聊,却是未能顾及扶玉姑娘的伤口还未擦药。”
“殿下对扶玉,不必太过客气。”长玥冷沉沉的道了句。
他缓道:“姑娘随我去云苍,终归是我的客,客气点也是应该。”
说着,他缓缓起了身,朝长玥微微而笑,继续道:“扶玉姑娘先行为伤口上药吧,待得后厨将午膳备好后,我再过来探望姑娘。”
长玥冷眼扫他,淡漠点头。
他立在原地朝长玥凝了几眼后,才一言不发的转了身,缓步朝不远处的屋门而去。
直至太子瑢出了屋子,长玥冷沉无波的目光,才稍稍松了半许。
随即,她缓缓起了身,绕至不远处的屏风后方,准备上药。
太子瑢给的这药,打开瓶塞便能闻得一股极为明显的青草味道,这味道,略微清新,却不若真正草药那般带着浓烈的药味,甚至于,药膏的眼色也是淡青,甚至还略微透明,用指尖稍稍沾取半点后,便觉药膏覆在指尖,竟使得指尖微生清凉之意。
太子瑢若要害她的话,之前也不会大费周章的救她,而再看这金疮药膏,也不像是有毒的东西,是以,想来这瓶金疮药,自是信得过才是。
因着心有戒备,长玥忍不住暗自思量了一番。
待半晌后,她才稍稍敛了心神,开始用指尖沾染药膏朝身上的伤口涂抹。
整个过程,周遭皆一片平寂,无声无息之中,透着几分死寂凝固之感。
大抵是伤口皮肉已破,擦拭药膏后,药膏入了皮肉,一时,清凉之感乍然极盛,甚至烈得像似刀割一般。
长玥颤了身形,唇齿不自觉的紧咬,坚持上药,待终于一切完毕后,她略微费力的裹好衣裙,而后极缓极缓的行至软榻,忍不住瘫然而坐,紧闭着眼开始休息。
待半刻时辰过去,身上烈然的清凉感终于是消退不少,连带浑身伤口的疼痛,竟也诡异的减弱。
长玥终于是睁开了眼,满目的冷冽清明,然而额头之上,却稍稍覆盖了一层薄汗。
“姑娘,午膳已是备好,此际可要送进来了?”正这时,那雕花门外突然扬来了恭敬之声。
长玥下意识的转眸而望,神色微动,冷沉出声,“送进来。”
这话刚落,不远处的屋门轻轻被推开,而后,一名衣着黑袍的侍卫缓步而入,极其干脆的将手中托盘上的菜肴放在桌上后,便静立在桌旁,兀自垂眸,朝长玥恭敬道;“殿下方才,差属下给姑娘带句话,因殿下突有急事要处理,是以今日不能来陪姑娘一起用膳了,望姑娘谅解。”
长玥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大抵是不曾太过在意太子瑢的陪伴,是以,此际闻得他不过来陪她用午膳了,心底也并无太大.波澜。
“殿下既是有急事,不来自是尚可。”长玥默了片刻,低沉无波的出了声。
说着,神色微微一抬,朝那立在圆桌旁的侍卫扫去,继续冷道:“替我给殿下带句话,就说,扶玉这里,可自行照顾,无需殿下陪伴与费心。殿下只管去忙他的事便好,不必顾及于我。”
侍卫并未多言,仅是恭敬点了头,眼见长玥并无别的吩咐,他便开始出声告辞,而后略微干脆的转身出了屋门。
直至那侍卫在外将屋门合上,长玥才稍稍回眸过来,默了片刻,而后才缓缓起了身,朝不远处的圆桌行去。
此番侍卫送来的菜肴,三菜一汤,皆采用寻常食材,不曾用上名贵材料,甚至于,菜肴的卖相也是寻常至极,乍然观望,便觉毫不精致,甚至于,与寻常人家做的家常菜肴无异。
这些菜肴,想来自然不是太子瑢寻常所用的菜肴才是。无论如何,一国太子,吃食定然讲究,又岂会如这几盘菜这般简单至极,甚至连食材都是一些青菜萝卜?
思绪至此,心下深处,也逐渐起了半分冷讽。
倒也不是她觉得这些菜肴不合她胃口,倒是觉得太子瑢今日是故意在她面前说让后厨按照他寻常口味来制作膳食,看似在给足了她面子,实则,送来的膳食却是简单如此,或许是在给她一个变相的下马威。
越想,越觉心思冷冽。
长玥默了片刻,才强行按捺心神一番,开始坐下用膳。
屋内气氛,沉寂而又安谧。
却是不久,船身突然略微猛然的摇晃了一下,仓促之间,长玥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圆桌缘边,才看看稳住身形。
她眉头蓦地一蹙,瞳孔也骤然一缩,浑身上下,也瞬时增了戒备之意。
只奈何,这般摇晃感,却仅有一下,待船身摇了一下后,船虽是安稳了下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道重物落水声。
那声音极大,犹如大物落水,非同寻常。
长玥眉头皱得更甚,蓦然起身,正要干脆踏步朝不远处的屋门而去时,不料足下还未来得及动作,门外已是传来了一道平静至极的嗓音,“属下特意来报,方才船底突然触到了暗礁,猛然颠簸了一下,幸得那暗礁仅是一块大石,仅是磕了一下船身,并无大碍,属下担忧扶玉姑娘受惊,是以特来禀报。”
船触了暗礁?
长玥神色微动,足下也应声而停,待站定在原地默了片刻后,她才稍稍敛神一番,朝不远处的屋门冷沉出声道:“知晓了,多谢提醒。”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继续道:“我已用膳完毕,桌上这些碗盘,有劳差人进来收走了。”
这话刚落,外面侍卫当即恭敬道:“姑娘既是用膳完毕,属下这便进来收拾碗盘。”
那侍卫动作干脆,嗓音落下后,他便轻推开了门,而后快步入屋,动作极为麻利的收拾了碗盘。
眼见他就要踏出屋门,长玥神色微沉,再度出声,“不知,太子殿下此际在做何?”
侍卫应声而停下,回头朝长玥恭敬道:“殿下仍在屋中处理要事,扶玉姑娘可是寻殿下有事?若有事的话,属下这便去给殿下带句话。”
长玥瞳孔微缩,淡道:“不必了,我仅是问问罢了,你无需通报。”
侍卫恭敬点头,而后转头过去,再度干脆的缓步往前,待出屋之后,他已是速手关门,脚步声也迅然远离。
大抵是昨夜与今早都拼死折腾,是以此番终于闲下,有无太子瑢打扰,长玥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后,便缓步至不远处的床榻旁,褪了外袍便独自安眠。
榻上被褥,似是皆为崭新,极为保暖,柔软适度。
长玥不自觉的裹了裹被子,合了双眸,待心神全数松下后,全身上下,竟莫名觉得厚重与疲惫,而后不出半刻,竟已全数昏睡过去。
这一觉,长玥睡得极久极久,不止将整个下午睡了过去,甚至于,还将整个夜里都睡了过去。
待长玥醒来时,天空已是大明,时辰,已是次日晌午。
待起身稍稍活动后,长玥青丝全然披散在后背,而后踏步而来,打开了屋门。
这时,屋门两侧,却正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的站定守候。
眼见长玥开门,二人皆迅速朝长玥扫了一眼,随后其中一人恭敬缓道:“扶玉姑娘终于是醒来了,此际后厨一直为姑娘备着膳食的,姑娘此际可是要用膳了?”
长玥淡漠应了一声,也不多言,待嗓音落下,正要踏步而出,两名侍卫面色顿时变了几许,其中一人忙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他刚毅的嗓音略显急促,令人乍然而闻间,倒是觉得莫名怪异。
长玥驻了足,冷冽的目光再度朝出声的侍卫落来,还未待她瞧清这侍卫眼中神情,他已是恰到好处的垂了眸,彻底避开了长玥视线。
长玥神色微动,深眼朝他凝了几眼,待默了片刻,才低沉道:“睡了太久,此际想在船上甲板活动一下,再顺便吹吹风,清清神智,怎么,难道不妥?”
那侍卫忙摇摇头,恭敬道:“不是。只是殿下吩咐属下等定要照顾好扶玉姑娘,是以,方才眼见扶玉姑娘踏步出门,心有着急,是以便问出了声。”
长玥扫他两眼,神色淡漠无温,正要一言不发的缓步往前,然而心底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足下也再度顿住,而后转眸朝侍卫问:“昨下午与昨夜,皆被我全数睡了过去。这段时辰内,殿下可有唤过我?或是,殿下可有过来欲要看我?”
侍卫忙道:“不曾。”
是吗?
长玥神色微动,眼角也微微一挑,继续问:“殿下昨日与昨夜不曾唤过我,甚至,连今早都不曾唤过我?更不曾过来看我?”
凭那太子瑢这几日对她的态度,无疑是端然温和之中无形的附加着一种难以言道的纠缠。
如今倒好,不止是昨下午与昨夜,甚至连今早,那太子瑢都不曾差人来唤过她,更不曾来看过他,若说他不愿打扰她休息,但至少吩咐了侍卫在她门外守着,想来自也会吩咐侍卫见得她醒来后便通知他一声才是。
但实际上,太子瑢对她却是不闻不问,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彻底沉默了下去,不得不说,不知是否是她多虑了,此际,她的确感觉这其中太过怪异。
思绪纷繁,心境,也突然开始变了几许。
片刻,长玥已是敛神一番,低沉出声,“我倒是又想了想,去大船甲板吹风,倒是寒凉,是以便不愿再去了。只是,如今我已许久不曾见过殿下了,此际醒来,无论如何,都该去拜见一番才是。”
这话刚落,她便见门旁的两名侍卫再度稍稍变了脸色,她心底的疑虑与阴沉之感越发浓烈,继续阴沉沉的出声问:“不知,太子殿下此际在哪间屋内?可否有劳尔等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