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谭家小女
——民国初年·春——
窗外春-色正好,三两翠鸟落在桃花枝头啾啾啼鸣,抖落了几片花瓣在窗台下的茵茵绿草坪间。
窗内的光线略暗,外头的光被一排又一排高高的书架挡着了,只洒了几点光圈在靠窗书籍的封页上。
光与影的交接处,立着个纤细的人。
那人着浅青小衫,靛青及膝棉布裙,棉布裙下是一双白生生的小腿。
比小腿更白皙的是那人的手。此刻,那白得仿佛透了光的纤巧手腕正逡巡在一排排书籍之间,似正在苦恼该挑选哪一本。
突然,青葱白的指尖微微一顿。
与此同时,安静的图书室里想起了低声的交谈。
“诶,你听说了没有?儒函良说,他把那个北平司务总长的孙女儿搞到手了。”
“真的假的?!就是那个长得冷冰冰,身段却软绵绵的那位……”
“就是那个谭书玉!”
“好艳福啊!啧,想想那位美人的滋味,手感真好……”
书架背后的两个男生当即激动地嘘出了声,继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正笑得起劲,冷不丁头顶上一排古籍哗啦啦倒了下来。这些古老的典籍既厚且重,还本本都是硬纸壳的封皮,直砸得两个男生嗷嗷直叫。
“同学,这里是图书室呢,吵吵成这样,不合适吧。”
清泠泠的嗓音自书架另一端传来。
两个男生皆是一愣,不约而同转头看去,继而又是一愣。
背后的书架拐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纤细高挑的女生。
极素的打扮,与隔壁金陵女子大学的女学生一般无二,偏生这样寡淡的衣服在她身上穿出了别样的韵味,仿佛初春时节落了花瓣的浅湾,清新又潋滟。
再一抬头,视线触上那女生的脸时,两个男生登时面色僵死。
眼前这明媚而精致的五官,他俩熟悉得很——分明就是刚刚八卦里头的女主人公。
背后长舌,竟还被正主抓个正着,委实尴尬。
“啊,怎么了?二位为何脸色这么难看?”书玉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并没有听到俩男生消遣她的话。
温和的语调令二人激跳如雷的心脏稍稍缓和了些。听闻这位谭书玉,虽样貌美得清冷,但据说性子还是很温和喜人的,应该不会与他们为难。
“你你你好,我们是栋汉大学的,就在你们金陵女大隔壁……我们……”
“我知道。”书玉轻轻浅浅道,“看你们这一身制服我便猜你们应该是栋汉的,过来我们这里借书啊?”
两男生的脸色越发尴尬起来。谁不知道金陵女大与栋汉男校比邻,男校里头的学生最爱的就是跑到女大来偶遇佳人,借书是最惯用的借口。
“借书,对,就是借书!”两人干笑两声。
“哦。”书玉点了点头,“看来二位应当很爱看书了。”说罢状似无意地抽出了第二层中央的一本古籍。
谁料那本古籍正处在一排书籍的支点处,原本摇摇欲坠的第二层古籍也像第一层那般,不要命似的往下掉。
两人张牙舞爪去躲,啪地打落了第三层古籍,于是第三层又厚又沉的周易注疏庄子集释撒了二人一头一脸,将那两张年轻的脸愣给磕出青紫的淤痕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图书室教研员的声音从书架外侧传来。两个男生吓得滚作一团,都想快些藏起来,却你扳倒我我压着你,谁也走脱不了。
待教研员推着瓶底厚的眼镜往这里看时,便见两个着栋汉制服的男生衣衫不整地滚在地上,满地堆着珍贵的古籍。
教研员当即绿了脸。
“书玉,他们两个怎么回事?”教研员是认识书玉的,于是问道。
书玉啊了一声,似是有些惊惶地答道:“我……我也不太清楚。我正在选书,就听到后头有些不大对劲的动静,我好奇过来看了看,便看到他二人抱作一团……”
两个男生大惊失色:“我们没有……”
“他们一边动作,一边还说些奇怪的话。”书玉看上去似乎有些窘迫,犹犹豫豫地开口,“说什么‘手感真好’……”
“现在的年轻学生简直过分!”教研员火冒三丈,当即扯了男生制服上的名签,“看来以后这里得出一套规则,首条就是‘栋汉大学流氓不得入内’!”
“起来!衣服给我收拾齐整!成何体统!”
书玉取了自己想要的书,越过书堆,轻巧巧地从教研员身边走过:“老师,我先走了。”
教研员分神冲她点了点头,手下毫不留情,只将文件卷成纸筒,噼里啪啦直敲向那两个男生:“一群小兔崽子……”
金陵女大藏书大楼外,阳光正好,书玉伸了伸懒腰,心情愉悦地走下台阶。耳边隐隐还能听到那两个男生的哀嚎,不禁心情大好,步履越发轻快起来。
经过彭恩大楼收发室时,有人叫住了她的名字。
“书玉,你的信!”
书玉顿了顿脚步,笑着点点头:“谢谢。”从收发室同窗手中接过信封。
她将从图书室里借出来的书夹在腋下,将信封拆开来。
信纸一角露出了手写体英文签名令她一阵雀跃。
她迅速扫了一边信的内容,继而将信折叠好,并信封一起夹在书籍中。
今日课少,有整个下午的空余时间。书玉琢磨着,正好可以回家看看家里头那两个老头子。
如果她没记错,今日正好俩老头都休息。
老司机已经等在了校门外的街角,对她笑道:“小姐今日比往常早许多。”
“刘叔,我爷爷和外公都到了吗?”她敏捷地钻入车里,问道。
“两位老先生已经在家了。”老司机笑眯眯地发动了车子,“难得聚起在大厅里头,大概就等小姐回去商量一些事情吧。”
书玉心里一咯噔:“商量什么?”
老司机摇了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但我看,是桩美事。”
两个老头子凑在一起能有什么美事?书玉断断是不会相信的,不禁琢磨起最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被老头子逮着了。
想来想去,觉着自己近来实在安分得很,乖巧可人,勤奋上进,委实无可指摘。
只除了……
她下意识将夹了信封的书籍往背包里压了压。
谭家大院在南郊,偌大一幢房子,修得古香古色。谭复应是不懂这些风雅的,据说是老司令的亡妻在年轻时候挑的设计。
大厅内果然亮着灯,熟悉的聊天声和围棋落子声传入了书玉耳中。
“爷爷!外公!”
谭复头也不抬,瓮瓮道:“回来了?过来。”
“啊呀,半个月不见,爷爷您变年轻啦。”书玉笑得乖巧,一步两步蹭到了谭复身边,“棋艺也大有进步啊。”
话音刚落,谢知远笑眯眯地落了一子:“老谭,承让啦。”
棋局终,谭复败。
谭复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个小祖宗就是回来坏我事儿的!”
书玉就等这句话了:“啊,那我先走了,不在这碍您的眼了!”
“回来!”谭复喝道。
书玉老老实实立正、站好。
“半个月前和儒家聚了一次餐,你觉得儒家那二公子怎么样啊?”谭复状似漫不经心道。
书玉呆了呆。儒家?二公子?哪个?
“爷爷,从去年秋天起,您就带我走了好些个饭局。里头帅气的小哥哥实在多,我记性不大好,这个姓儒的我实在……没记住……”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溜,末了心虚地瞥了瞥眼睛。
“什么姓儒的!人家是正经书香门第,那位二公子也有名有姓,叫儒函良,是个品貌兼备的人物,你少在那给我挑三拣四!”
儒函良?
书玉摸了摸下巴。这名字倒是耳熟啊。
她的脑海里登时冒出了早上图书室里那两个男学生。
“那什么儒函良,栋汉大学的?”她问。
谭复骄傲:“可不是,能进栋汉的可不得是文化人?”
书玉腹诽。有没文化她不知道,流氓嘴碎倒是真的。
“爷爷,换一个吧。这个绝对不行。”
“胡闹!”谭复怒。
谢知远咳嗽两声道:“你这暴脾气,丫头说不行总有她的理由,你急什么?”
“她能有什么理由?肯定要么嫌对方长得不好看,要么觉得对方是流氓。不然呢?还有什么理由你倒是给我说说?”
书玉张了张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流氓”给咽了下去。
“看吧,我就知道!”
谢知远看了看一旁低头装死的书玉,于是道:“咱丫头又不差,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多留在咱俩身边几年,难道不是好事?”
谭复冷哼:“就一张皮能看,谁要瞧着了她皮相底下的顽劣性子,哪敢要?”
书玉当即呛了一句:“谁说没人要我?我以后嫁的那位,肯定得样貌英俊、身长八尺,文韬武略样样在行,对我好得没话说。”
谭复险些背过气去:“完蛋了完蛋了,铁定嫁不出去了!”
书玉梗着脖子:“嫁不出去更好,天天陪着你俩唠嗑。”
“老谢,快来瞅瞅我心脏,大概又要不好了……”
谢知远一边拍着谭复的后背,一边给书玉使眼色。
书玉又挪过来几分:“爷爷我错了。”
谭复哼哼两声:“知道错了就赶紧过来,桌上那一摞,都是给你准备的。”指尖颤巍巍指了指一旁的小案。
书玉将那摞文件拿过来,只一眼便险些噎住。
厚厚一摞文件,皆是各家儿郎的美照。照片旁边用小楷细细标注了各位公子的姓名年岁学历爱好特长。
打头的那张被谭复用红笔标了一特大着重号。
这谁?书玉瞪眼看向照片里的人物。长得倒是不错,可惜眉目凉薄,应是不好相处的性格。
再一看名字。
阎崶?
“你看他怎么样?”谢知远温和道,“这位是我的学生,人品家世都很不错,且知根知底,与你挺相配呢。”
书玉咽了咽口水:“光看照片哪能知道什么呀……”
“那赶明儿我让他来跟你处处?”谢知远连忙道。
书玉当即摇头:“啊,不用不用,明天后天大后天接下来一整年我都没空。”
“没空?你想去哪儿?”谭复阴阳怪气道,“真以为你那封伦敦来的录取信我不知道?”
书玉僵了僵。
“女孩子跑那么远做什么?乖乖给我相一个各方面都好的男人,好好安定下来。我和你外公一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就断气,你想让我们在地底下日日不得安心么?”
谢知远拍了谭复一掌:“老谭,别吓着丫头。”
书玉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她自小父母双亡,幼时伶仃,只得两位老人照拂。老人虽忙,却从来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
二老还未入土,却已急着想她的着落。
伦敦之行,确是她任性了。
谢知远感受到了书玉的低落情绪,于是温言道:“你也莫急,有喜欢的男生就跟我们说。我和你爷爷虽都是老骨头了,但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定不叫你受了委屈。”
“哪怕以后我们都不在了,我们手底下的学生也还能看顾你一世。别听你爷爷吓唬你。”
书玉倾身抱了抱瘦瘦小小的外公,依恋地蹭了蹭他斑白的双鬓:“你们放心。”
你们且放心,我会努力,学一门技艺傍身,哪怕离了荫庇,也得独立于世。
“我呢?”谭复哼哼,“为什么就抱你外公,不抱我?”
书玉扑将过去,狠狠亲了谭复一口:“老头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谭复一脸嫌弃地将她拨拉开:“多大的人了。”手上推拒的举动毫不拖泥带水,脸上却仍是一副很受用的模样。
***
夜深人静。
书玉趴在床上,就着窗边的壁灯一张一张欣赏谭复和谢知远整理出来的相亲图。
大约古代帝王选妃也不过如此了,环肥燕瘦,各类肤色,旁边还有谭复傻兮兮的评语,看得书玉蒙在枕头里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这一路看下来,的确是那位叫阎崶的年轻人各方面都更优秀。
她抖了抖被她翻看得乱七八糟的照片,忽然瞅见一张夹在两张相片之间的一张小像。
那张小像大概是谭复无意间夹进来的。皱巴巴的一张小像,磨损得看不出照片中人的脸,唯一没被磨损的是一双黝黑深邃的眼。
她微微震诧于那双眼里的眼锋。
只一双眼,便让她不知不觉地掉入了对这个人的绮思。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呢?
小像边,谭复对这眼睛的主人批语道:锋锐藏拙,不可御。
老头子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个人,所以事先已经把他给筛掉了么?
她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老头子阅历比她丰富,看人一向眼光毒辣。既然他都给了这样的评语,那么她还是别肖想了。
窗外月光融融,风过树梢,有夜莺啼鸣。
书玉枕着一沓美男图,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