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5.百年闹剧
随着阎王丝崩断的,还有内殿的殿柱。
终于有一根殿柱承受不住剧烈的爆破震颤,轰然碎裂。砸下来的殿柱狠狠撞向白玉地面,最后折成两断跌入深渊。
深渊边缘,发了狂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往龙椅涌去,狭窄的地道入口瞬间被堵死。
前边的道路已堵死,后头的子弟却狰狞着眼踏着前边子弟的身躯挤进甬道。
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一时间谁也没有办法入得地道。
深渊这头,礼宫秀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龙椅边的乱象,眸中有失望一闪而过。
辜尨血液里的沸腾之声依旧鼓噪,强压着兽性才未与礼宫秀明再度打作一团。
礼宫秀明不动声色地侧眼看向辜尨。他知道,他根本驯服不了这个后辈,更遑论让他作自己的影子。
烦躁和疲倦齐齐涌上他的心头,兽化后五感的变化使得这些情绪放大了百倍不止。
“辜尨。”礼宫秀明忽而开了口,“阎王丝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阎王丝一断,门外头的活尸就会入殿。”
若活尸入殿,殿内除了他们俩,没有一个人能生还。
辜尨挑眉:“你准备怎么救你的这些族内后辈?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做你的影子。”
礼宫秀明叹了一口气:“罢了,哪怕救得了他们,大概我族也注定要没落。”他苦心孤诣织就了这么一张大网,谁知排除万难走到了最后,却败给了他要守护的那些人。
兴族,亡族,也许当真不可逆天而为。
如今,他也无力去跟所谓的冥冥天意争什么了。
龙棺内清帝的碎骨已经击垮了他强撑数十年的坚持。
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又一根殿柱断裂,砸向了深渊。深渊的裂缝将内殿隔成了独立的数座孤岛,岛与岛间的人只能遥遥相望。
突然,辜尨捕捉到了一声来自深渊的长鸣,似乎有什么东西自地底深处奔腾而出,向着这里汹涌而来。
那个声音如泻闸的山洪,又如咆哮的猛兽,震得辜尨心神俱颤。
礼宫秀明眼里的倦意更浓,他低头望向深渊,淡道:“百年前,他们把这个称作龙脉。但其实这只是大自然里的一种常象。”这些年他走过许多地方,也吸纳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知识——那些知识曾令他觉得匪夷所思,难以接受。
可纵然如此,他也不能否认,山间河地事实上是一片火山群。
地底流淌的火龙随时可以将他们吞噬殆尽。哪怕长生无敌,在自然万物面前依旧是沧海一粟。
辜尨心里已隐隐有了推断,但听礼宫秀明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心内的恐慌发了疯似的蔓延。他自己不怕岩浆噬体,他只怕他的小妻子动作太慢,没能在火龙喷薄前出得地宫。
“你走吧。”礼宫秀明突然低声道。
辜尨一愣。
“你骨血里的兽性,永生花可解。书玉体内残留的我的血,也可由永生花除去。你们的孩子,不会受到影响。永生花并不能让人永生,它的功用是让被长生蛊俯身的人回归寻常的人生。”
没有强大的体能和不可控的兽性,也没有了日日煎熬的母蛊噬心之痛。
如一个寿命有尽的普通人那般,走完余下的数十载生命。
辜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想要永生花么?”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出,永生对于礼宫秀明而言,并没有那么吸引人。
“我拿永生花能有什么用?”礼宫秀明自嘲道,“让余下的数十年生命都埋葬在不甘和愧疚中么?然后在内心的折磨中老去,最后带着残病之躯躺进棺材?”
“这样的人生,我是过不下去的。”
他忍过了漫长的地底禁锢,如今却无法忍受常人的生老病死。
他厌倦了长生,但更不喜在平凡中蹉跎余生。
辜尨默然。梅留给了颐顺王爷一朵永生花,却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这样的局面吧——她将长生不老和回归常人这两个选项都摆在了爱人的面前,可这两个选项他都嗤之以鼻。
礼宫秀明已的的确确不再是当年的颐顺王爷了。
“你的袖间刀可是赵沂青棺里带出来的那柄长刀打造的?”礼宫秀明忽然问。
辜尨也不隐瞒:“是。”
“当年南域进贡的这两把刀都是特殊材质锻造的,可以暂时压制蛊虫的活性,如果使用得当,确实可以杀死种了蛊的人。”礼宫秀明道,“韩菁姝从地里挖出来的那把长刀,就是当年梅将我钉死在祭台上的那一把。”
辜尨心中一动。
“想不想试一试?”礼宫秀明抬眸,狭长的凤眸里是明明灭灭的光,竟叫人一时猜不透。
辜尨还未答话,便觉一股力道钳制住了他握刀的手。
这是刀者的大忌。辜尨条件反射地回击,却不想礼宫秀明顺势将袖间刀一送,刀锋直直没入了礼宫秀明的心口。
辜尨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礼宫秀明。
礼宫秀明反手将袖间刀往心脏深处刺得更深,他大力一震,竟将整柄袖间刀扭碎了嵌进他的心窝。
“这就是母蛊所在的地方。”他淡道,眉目间似乎半点痛感也无,“刀锋的碎屑封住了母蛊的活性,令它一时无法挣脱。”
话音刚落,殿门边的阎王丝再也撑不住活尸的攻势,陡然崩裂成了碎片。
没有了阎王丝阻隔的活尸蜂拥而至,扑向失声尖叫的人群。不少子弟在奔逃的过程中不慎跌入深渊,瞬间被深渊里头的岩浆吞噬。
突然,来势汹汹的活尸毫无预兆地僵住了身体,仿佛在某一个瞬间受到了无形的控制。
辜尨敏锐地觉察出活尸的活动能力似乎与礼宫秀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随着袖间刀在礼宫秀明体内崩裂速度的加快,原本张牙舞爪的活尸动作越来越慢。
噗地一声,已有活尸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礼宫秀明面色苍白,单膝跪落在地。
“你走吧。”礼宫秀明淡道,“让阎崶用最后的阎王丝架一座索桥,载你们去地道。”
“如果遇上已被感染的,或失了人性的我族后辈,该杀的,便杀了吧。”
纵他千般偏袒宗族内的子弟,也不得不承认,如辜尨这般的人物如果折损在地宫,可惜了。
嘈杂混乱中,阎崶和江南已往这里疾驰而来,隔着深渊与辜尨对望。
阎崶手里最后的几缕阎王丝恰为接辜尨而留。
礼宫秀明捂着淌血的心口,望向那三人,不禁心内长叹——若族中后辈哪怕有他们三分的血性,那便好了…
“你会死么?”辜尨问。
“你关心么?”礼宫秀明反问。
辜尨不语。
礼宫秀明笑了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当年在伦敦,就算没有谭书玉的血,你也不会死在mr.x的解剖台上。因为你的血脉也很珍贵。”
辜尨眉心一拧。
“你知道,是谁最早创立了中土辜家么?”
礼宫秀明踉跄着站了起来,凑近辜尨的耳蜗,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辜尨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欠我的。”礼宫秀明笑得清雅又无害。
深渊那头,阎崶已等得焦灼,提声望这边喊:“辜尨!从速!”
大地震得越发剧烈,地底的岩浆蠢蠢欲动。
辜尨不再看礼宫秀明,随手找了个还算趁手的硬物卷在手心,就要乘着阎王丝滑翔而去。
“若我族内还有生还之人,请带他们出去吧。”身后,礼宫秀明嘱咐道。
辜尨头也不回地答道:“好。”
“多谢。”
耳边是逐渐灼热起来的疾风,辜尨顺着阎王丝滑到了出口所在的龙椅处。唯礼宫秀明仍留在深渊割据的孤岛上,逐渐模糊了身影。
地道入口,横着几具尸体,皆是礼宫秀明的族中后辈,被同宗手足踩踏而亡。
江南拨开挡在入口处的尸体,率先跳入地道。
“你在发什么呆?”阎崶瞪着辜尨,语气严厉,“我们应尽快赶上书玉,这里随时有可能塌陷,没时间给你走神!”
辜尨立刻收回神思,利落地入了地道,留阎崶一人殿后。
轰隆一声,最后一根殿柱轰然倒塌,整片穹顶失了支柱,碎裂着倾倒了下来,压住了数十个兀自挣扎的活尸。
礼宫秀明躺倒在白玉石地上,四肢伸展,竟是前所未有地放松。
心口疼得厉害,但再疼也疼不过母蛊噬心带来的痛楚。
他望向深渊对面来不及入地道而绝望奔逃的同宗后辈,以及从石门处涌入的行动愈发迟缓的活尸兵将。
他不由一阵恍惚。
奔逃尖叫的,是他百年后的族人;凶狠狩猎的,是他百年前并肩作战的兄弟。
如今,他们却在自相残杀。
他真希望他那百年前高高端坐于龙椅上的兄弟能睁开眼来看看,看一看百年后的乱象。
可惜此刻,造下这孽端的人早已灰飞烟灭于时光的洪流,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作了这荒诞闹剧的见证人。
他何其无辜。
地面塌陷的那一刻,他的思绪飘了起来。那些怨的、恨的、愧的、悔的……齐齐涌来。
蓦地,他心里突然空了一块。
他忽然很想去那储了缠梅琴棺的墓室看一看……哪怕只悄悄瞥上一眼。
然而,太晚了。
无论是当年的过错还是如今的错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轰地几声绵长巨响,内殿塌陷,岩浆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