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阿一的烧终于退了。
景时彦还是给她的膝盖上满黑糊糊的膏药,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遍,不要说走路,就连动一动都觉得绷紧。阿一正苦闷之际,郁离便送来刚做好的一张木制椅子,四足上各有一个轮子,坐上去后便可以到外室去。
品雪轩外的荷池中,淡紫黄蕊的睡莲嫌弃阳光过于刺眼,都懒洋洋地拢着叶子,带着水气的风拂过桐木长廊,阿一坐在长廊的朱色长椅上,皱着眉头弯腰努力地想要抬起脚,好不容易脱下袜子,正要伸手去按捏自己的脚掌,忽然听得不远处景渊愠怒的声音响起: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阿一吓了一跳,手中的素袜也吓得掉落在地,她抬头望了景渊一眼,冷淡得没有半点温度,绷着脸生硬地回答:
“侯爷,难道是阿一吓着您了?那真是对不住了。”
景渊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的态度,小尼姑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他的桃花眼眯了眯,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裸足上然后回到了她苍白的脸,本来阿一是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圆润,笑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两个酒窝,没有修饰过的眉毛有如柳叶纤长,衬着那双又大又灵气的眼睛,犯迷糊的时候特别可爱。可是如今这一病,不但下巴尖削了,就连那几分婴儿肥也消失不见,单薄的半臂小衫藕色繻裙更显得身形萧疏,神态风韵多愁多病有如西子。
裙摆下洁白的玉足楚楚可怜,下意识地往衣裙里蜷缩去。
不管她态度如何倔强如何冷淡,也无法掩饰住虚弱之姿。
景渊真是觉得世界都好像纷扰混乱起来了,此情此景下跳入他脑海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词:
我见犹怜
疯了,真是疯了。他暗自咬牙双手负在背后大步向阿一走去,开口问道:
“晚霞呢?她怎么没在一旁伺候?”
“她给我端茶去了。”阿一低下头绞着手指。
景渊在她身前立定,高大的身影把她整个儿笼罩住,阿一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强迫她抬头去看他,孰料他却忽然一掀衣袍蹲下,抿着唇捡起地上的罗袜,一手捉住她往回缩的玉足,动作生硬地帮她穿上。
阿一怔住,只听得他问:“你刚才,想要做什么?”
“脚动不了,不舒服,我想捏一捏还有,那药膏上的太多,包扎的太紧,难受能不能不敷?”
景渊用力捏了捏她的脚掌,“疼吗?”
“不疼。”哪里是疼啊?分明就是麻好不好?又麻又痒,郁离把纱布捆得这么紧,都麻的动不了。
景渊的黒眸所剩无几的亮光又一分一分地暗了下去,他垂眸站起,对她说:
“既然这样了,那你就一辈子好好陪着我吧。不要觉得自己亏了,我才是亏了的那个!”
阿一愕然,这话对于她来说不啻于天书,呃,哪怕是有字那种,她也看不懂听不明白。尚未反应过来景渊长臂一伸已经把她稳稳抱起往品雪轩走去,对捧着茶迎面走来的晚霞说:
“把十八姬衣物整理好送来品雪轩。”
晚霞惊得连茶杯都端不稳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景渊离去的身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敢情她们侯爷真的被下了什么蛊?有空真要好好问问十八姬有没有烧过什么灵符摆过什么桃花阵,用在小厮韩双身上不知道是不是也奏效?
这一夜,波谲云诡。
阿一被动地坐在贵妃椅上看了一个下午的人来人往搬箱送柜,景渊却早已带着景勉到了书房,直到晚膳过后她洗浴完毕仆妇们给她重新上了药,像搬运尸体一样搬到紫檀大床上才出现。
“你、你也要在这里睡?!”阿一铁青着脸瞪着神态悠然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沿正伸手拉落自己外袍的景渊,“侯爷不觉得两个人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就连呼吸也不大顺畅吗?”
这是连日来第一次对他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可见此刻阿一心中极为不安。
景渊扫了一眼她紧紧拥在胸前的锦被,不觉好笑,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漠,手上的动作却未因此停顿,剩下一身雪白里衣领口敞开,俯身抵着阿一的额头说:
“不觉得。不过,莫非我惹你动了凡心?”看着阿一近在咫尺瞬即涨红的脸,景渊心情没由来的好,嘴角微扬站起来转身走向屏风后的浴桶,阿一听着他洗浴的水声,恨恨不已,心里早将他凌迟成碎片了。
可是一不留神,很不留神,眼睛便瞟到那扇米色山水屏风处。
昏黄的烛火下,那扇屏风上景渊的动作身影竟是那样的清晰可见,他没有让下人伺候,阿一听说这是景渊的坏习惯之一,从来不许有人看他的身子,据说曾有人因此丢了一双眼睛被赶出侯府。阿一想把眼睛移开,忽地听到景渊说:
“小尼姑,你不会是在偷看吧?”
阿一刚想大声否认,顺便出言诋毁他明明看上去就很好的身材,不料哗啦一声水响,那人竟然没任何先兆便站了起来,阿一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大叫,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犯了某人的忌讳了
虽然,看到的只是背面,可是那果露的线条还是让阿一浑身的血液往上奔涌。腰,很窄,肩,很宽,绷紧的线条仿佛充满着张力,灯影越模糊,越是让人浮想联翩如果这时候屏风訇然倒下,湿发搭在肩后,水珠顺着肌理滑落,要是此刻他眼尾微扬,温润如三月春水的眼波就那么向你一扫,阿一觉得自己的鼻血大有决堤的可能,又或是心疾频发。
比如现在,那颗心跳得都似乎患了躁狂症一样。
罪过罪过,阿一,你又犯色戒了!
这边阿一心潮起伏,那边景渊一手拉下搭在屏风上的里衣,有条不紊地穿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近,阿一连忙缩到被子里去掩饰自己适才极为可恶的行为还有残留在脸上的不安与尴尬表情。
“好看吗?”他难得地戏谑道。
“你觉得你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一样吗?”阿一在被子里忿然道,景渊的笑意渐渐敛起,冷冷说:
“小尼姑你厉害啊,说,你看过很多男人没穿衣服的样子?”
“飞来峰下山脚村镇里的胡屠户啊,经常光着膀子抡起杀猪刀,天气热时便不穿衣服。不过人家是卖肉的,身上的肉也自然比你多,张寡妇就常说,男人太瘦了没看头,风一吹就倒了,晚上熄灯睡觉没半点雄风我到现在还纳闷,晚上睡着了还要什么雄风?雄风是什么”
景渊越往后听脸色就越黑,敢情这可恶的女人还敢拿他跟屠夫比身材,还敢暗讽他太瘦,缺乏那个雄风
阿一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我明白了!像胡屠户那样的人身体健壮,睡觉不用关窗,所以有雄风侯爷你太瘦弱了,睡觉总是要把窗关上”对上景渊怨毒得仿佛要吃人一样的目光,阿一瑟缩了一下,讪笑着解释道
“关窗是个好习惯,就算没有雄风,侯爷也莫需介怀”
景渊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小尼姑,你尽管说吧,日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阿一被惊吓到了,下意识地捂住双眼,“我知错了,我不是故意看你一丝不挂的,隔着个屏风其实一点也不直观不清晰,你不要挖我的眼睛,佛祖会代替你惩罚我的了!”
什么成语不好学偏学个一丝不挂!景渊冷哼一声,“你不是很不怕死的么?”
阿一心里暗叹,她现在也不怕死,但是怕受折磨。再说他说得对,要是命都没了,以后还怎么能再见到师父和阿云?于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忍无可忍,仍需再忍。
譬如现在。
她咬唇不语。
景渊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冷然道:“不许咬。你不疼的么?”
她扭头逼他放手,他却一手抓住她的被角一扬,身子便钻了进去躺下。
“你”阿一又惊又怕,“你该不是真的要我侍寝吧?我的脚有伤”
“你觉得现在是在玩家家酒?还是嫌床不够大?”
“够、够了,“阿一扭着身子往里面缩,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也是男的,佛祖在我心上,别的什么都是浮云侯爷,我皮粗肉厚骨头硬,怕不小心硌着了你”
“放心,我会把你踢开。“
“还有那个侯爷,我会做梦说梦话,还会流口水,我怕吓着你。”
“我会抓个袜子把你的嘴巴塞起来。”
“嗯,十五姬她们睡觉也会说梦话?”
景渊瞪着她,她讪笑:“阿一只是觉得侯爷很有经验似的,也是,从一姬到十八姬,就是轮着睡也要排半个月的队”
“小尼姑!”景渊终于忍无可忍,吼道:“你再不闭嘴我就让人把你舌头给割掉!”
原来说事实也有错,阿一吐了吐舌头,钻到被子底下不吭声了。不料被子又被景渊用力拉下,阿一看到他的脸色又青了几分,他冷冷地说:
“哪有人像你这样睡的?什么时候憋死都不知道!”
阿一很无辜,“可我从来都是这样睡的。冬天被子又冷又硬,头伸出被子外会冷得睡不着”
“现在是六月。”他强横地说:“不许盖住头睡!”
阿一满心里委屈,可是也只好就范。偌大一张薄被,阿一和景渊之间空出一尺来宽的距离,阿一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很香艳的那一幕。身边他均匀的呼吸传来,她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早早藏好一把匕首,一刀下去禁锢自己的这个人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可是她又暗自庆幸自己的腿走不动,所以怎么拿刀呢?拿不到又怎么杀死他呢?再说了,出家人犯杀戒,那是要下地狱的。
心底的念头千回百转,终究是极尽藉口,为自己悄然消去的怨恨作注。
恨不能,爱不得,心底乱哄哄的有如城池失守马乱兵慌。
唯一真切的是心里潺潺流过的喜悦,像是偷来的一样,她只顾得上忙乱地掩饰。
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她看见自己又走在飞来峰的山路上,无月庵遥遥的就在视线之中,她的心雀跃起来,足下生风只想往无月庵冲去,不料身上的衣裙被荆棘钩住,她只得停下脚步,使劲的拉扯自己的衣服,可那荆棘的刺好像长了钩子一样竟然会往回拉,阿一急了,狠命一扯
夜半时分有几许凉风透窗,迷迷糊糊间景渊摸索不到被子只得蜷着身子向阿一那边缩去,不料一股大力袭来,阿一双手用力一推,他始料不及竟然不知道原来自己就在檀木床边沿,于是不可一世的兰陵侯睡到半夜时便华丽丽地滚了下床,景渊这时清醒过来,心中怒火忽地冒起,爬起来正想要炮制始作俑者时忽然被迎面飞来的方枕打中,阿一大声说道:
“阿贵哥,不是跟你说不要把狗放出来拦路了么?我师父在等我回去!她在等我”
声音到了后面渐渐小了,变成了低泣,景渊顿了顿,叹了一声重新躺倒她身边,拉过被子盖上,侧身迟疑着伸出手去搂着阿一的肩,眼神幽昧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慢慢地用力把她的身子拉近却又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到她的腿。
最后的最后,阿一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安稳的睡去,而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揽着她的手臂又再紧了一紧,不再放开。
真不知道侍寝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