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棉被,还带着淡淡阳光的味道,即使是隆冬腊月盖着也热得烧人,何况是此时深秋稍寒微冷的季节,刚躺在床上半小时,刘辰的身上就起了一层白毛汗。
而他却并没有掀开被子,此时的他,需要的正是这种真实的灼热感。
一闭上眼,他的脑海里便回放出岳志武下跪泪流满面的场景,上午几个村干部在一起开会时,岳志武对试行医保表达了审慎的态度,似乎还有些不太看好,他一个人就系统地讲了半个多小时,让刘辰微微诧异,心想原本木纳寡言的岳志武,今日为何如此慷慨激昂。
可此时再一想,人家当时只所以会百般挑错,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不正是因为对医保有着深深的期望吗?
想到这,刘辰体内刚刚才蓄积起的浓浓睡意,猛然全无。
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前世到2000年才出现端倪的“三农问题”,其实早在90年就已经开始发酵,在三大产业结构中,处于基础地位的农业,承担着养活全国十亿人口的重任,却因为谷贱伤农,农民收入微薄,处于社会分配的最低端。
在中国,三农问题是个很大的问题,要谈三天三夜也谈不完,刘辰也不想多谈,多干兴邦,空谈误国,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中阳里的未来到底该何去何从,他又该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
柳林镇,镇政府。
“马书记,马书记,我的马书记哎,您听听您听听,别人这是成心没把您放在心上,农村医保那么大的事,人家愣是没和您打一声招呼,要知道您现在可是咱柳林镇的代理书记,不比以前,现在整个柳林镇大大小小方方面面,有谁不是归您节制。”一身黑色中山装,罩在肥大臃肿的身躯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王福田弓着身体,像一个往一边倾倒的不倒翁似的,朝着马涛,脸如雏菊似的笑道。
马涛听到王福田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稍纵即逝,稍顷,他脸上露出淡淡和煦的微笑,“医保、医保,也就是老百姓看病就医的保障,出发点是好的,我们都是穷苦农民出身,都知道看病问题对于老百信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很多贫苦的农民就是因为看不起病活活病死,这样的例子枚不胜举。
刘辰同志能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很好,说明他年轻很有闯劲,敢于承担责任,锐意创新,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但是……”
接着,马涛话锋一转:“年轻也有年轻的弊端,容易盲目冲动,好大喜功,喜欢追求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听到“但是”后面的话,王福田刚开始哇凉哇凉的心瞬间满血复活,听话听音,显而易见,马涛的话重点在后半句,王福田能从马涛的话中听出他对刘辰的浓浓不满。
“是啊,马书记,刘辰自从就任中阳里村支书以来,缕缕标新立异,彰显个人的与众不同,更让人可气的是,他从没把镇政府放在眼里,就拿上次那个什么全球刘氏宗亲大会来说吧,他没有按照组织程序,先向镇里报告,而是越过镇里,直接寻求区委和地委的帮助,这次这个医保也是一样,他没有经过您的批准,就自行向村民宣布,这不是对您的极大挑衅吗?”王福田在一旁添油加醋,他的如意算盘很简单,就是为了拱起马涛的无名火,从而好让他迁怒于刘辰,让刘辰遭殃。
如果说以前王福田和刘辰之间的仇恨只是私人恩怨,那么,现在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自从刘辰在中阳里宣布要试行医保,虽然没有具体措施,可凭着“看病不花钱”的名头,还是吸引了附近十多个村庄的老百姓,这其中就包括王福田当村支书所在的马王寨。老百姓白天黑夜聚拢在王福田门口,要求他学习中阳里,试行医保,这可把只会贪便宜不会办事的王福田愁坏了。
所以,此时的他对刘辰,是既有旧恨,又有新怨。
“哦?是吗?”
马涛淡淡的瞥了王福田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王福田和刘辰之间的恩怨他也听说过,不就是王福田想娶刘辰的母亲被刘辰拒绝,他还听说有一次在镇政府开会,王福田故意用烟蒂烫刘辰,最后却反遭刘辰掌掴,在这之后,王福田就投靠了查初见,充当了二狗子角色,妄图通过查初见整垮刘辰,甚至在其中扮演了几次急先锋的角色,可每每到头来反倒总被刘辰戏耍。
像王福田这种有奶便是娘的货色,马涛打心眼里是鄙视的,可他刚刚代理柳林镇党委书记,急于收拾查初见留下来的烂摊子,不得不广开大门虚怀纳谏,收纳各路人才,再说,像王福田这种人别的本事没有,甚至有些不够忠诚,可优点也尤为突出,那就是听话,伺候的舒心。这不,才刚刚两天的功夫,马涛就有点离不开对方的感觉了,他甚至隐隐动过把王福田调到镇党政办的想法。
“马书记,我对您那绝对是忠心耿耿,没有半点虚言,刘辰心高气傲,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从来不把您和镇政府放在眼里,每次有什么好的方案,他都会直接交给上面,表面上看是无视镇政府,实际上,说白了,他刘辰就是担心有人抢他的功劳。”王福田人肥心不傻,他知道哪句话能戳痛马涛的痛脚。
果然,马涛闻言,愣了一下,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马书记,我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话,您现在毕竟只是代理书记,要想去掉前面一个“代”字,还需要花费一番功夫,这其中除了您本人的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坏境。”
“稳定的外部坏境?”
“对,就是稳定的外部环境。”
王福田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眯虚起小眼,像狗头军师赛的,“马书记,升官这件事,除了您本人的努力之外,您还需要考虑那些可能对您构成潜在威胁的外来势力,比如刘辰。
马书记,您想想,刘辰虽说只是一个小村支书,可他与我们不同,他是燕大毕业的高材生,当时被分配到中阳里来,只不过是下来镀金锻炼的,而且他还兼着镇党委委员,离党委书记在级别上,也就仅仅差了一个档次。最为关键的是,田书记也很欣赏他,而且我听说他和和家的关系也很好。”
“哪个和家?”
马涛激灵的一下站了起来,对于他这个年龄阶段的人来说,错过一次机会,也就意味着要多等十年,长此以往下去,他的仕途之路,就如同寡妇死了儿子一样,毫无指望。
王福田眼睛闪过一道精光,幽幽的说道:“还能是哪个和家,自然是咱中州的中州王和老。”
“他怎么会认识和老?”马涛脸色变了又变,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在他的世界里,和老就是顶级大BOSS的存在,属于传说中的人物,马涛投身官场的偶像。
“我听中阳里的村民说,和老的孙女好像很喜欢刘辰,有一次还坐着地委一号车,去村里看他呢。”
“这消息可靠吗?”马涛再也不能伪装出之前那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此时的他如在溺水中挣扎。
“千真万确,刘老倌的小儿子刘铁生,还吃了和老孙女的一个苹果,听说那丫头硬生生从省城给刘辰拉来了一年的口粮,有几袋子水果,有几百斤大米,还有半扇子猪肉。”王福田听到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等到他这儿的时候,小袋子苹果也就变成了几袋子,而且还凭空多出了几百斤大米,半扇子猪肉。
“一年的口粮,和家就是和家。”马涛神情颓废的喃喃。
90年供需分配仍然被国家所掌控,几百斤大米和半扇子猪肉,显然不是光有粮票和肉票能解决的问题,就是他马涛,自诩为正科级的党委书记,在浉凌区欠数道人情,也不一定能办得到,原因无他,义阳太穷,食物严重缺乏。
王福田见马涛上心,眼中闪过喜色,继续进言:“王书记您想啊,与刘辰相比,田书记和他更亲,而且他上面还有和家撑腰,从助力方面来说,他比您要有优势,再说,刘辰的条件也符合,又有政绩,当然尽管这些政绩,在我看来有些哗众取宠,可这并不能影响上面对他的感官……”
“可是他很年轻,今年还没满十九,不够稳重。”马涛还不甘心,想了半天,勉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绳。
“别忘了现在上面正提倡干部年轻化专业化,这两点刘辰都符合,说实话,以他的条件给个副区长当都不过分。”王福田再一次毁灭了马涛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马涛彻底慌神了,将求助的目光移到王福田身上,恳求道。
王福田看着马涛,一字一顿道:“自然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刘辰想凭借医保再捞一把政绩,那我们就让他好好捞一把。”
……
浉凌区人民医院。
“小王,这是怎么回事?”
三十多岁已经秃顶的化验科主任谢勇,皱眉看着眼前站成一排的人群,朝着护士小王,有些不解的问道。
护士小王的眼睛似闭未闭,抬头瞅了眼一排排黑压压的人头,“哦”了一声后,又耷拉下脑袋,两手娴熟的开始抽血、保存试管、招呼下一个,这动作就好像重复了几亿年似的,闭了眼也能干。
“到底怎么回事?”
见小王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并未搭话,谢勇眉头皱得更加厉害,嗓门不自觉提高了些。
“哦?”
护士小王懵懂的抬起头,看着谢勇,好像才搞清状况,那张惨白明显缺觉的脸庞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谢主任啊,哦,他们都是来体检的。”
“来体检的?”谢勇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的啊,可不就是来体检的,院长亲自安排的。”护士小王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珠子,有几分天真的说道,医院小就是好,可以天天接触到院长这种大领导。
“院长安排的?”谢勇寒着脸在心里默默数着眼前排队的人群,“1、2、3……一排二十个,总共三排,足足有六十个人呢,好家伙,什么单位那么阔气……”
“主任,后面还有呢。”
“后面还有?”谢勇嘴巴张成O型,眉头不自觉簇成一朵菊花,心里开始琢磨这些人是哪些单位的,可是左想右想,不对劲啊,在浉凌区没有哪个单位有那么多人啊,除非是区委区政府那两套班子。
“小王,他们是哪个单位的?”
护士小王有些蒙圈,好像一台缺油生锈的机器似的,想了半天,回答道:“听院长说好像是下面乡里的。”
“下面乡里的?”
谢勇犯起了嘀咕,浉凌区每年能组织得起如此大规模体检的机关单位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人大、政协、武装部那帮老干部才有这待遇,“是哪个乡政府的?”
“好像……好像……好像……”
护士小王抬手摸了摸迷糊的小脑袋,严重缺觉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像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好像是中阳里的。”
“中阳里?”
谢勇反复念叨了几遍之后,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中阳里是在柳林镇吧?”
“嗯。”
护士小王点点头,又开始了机械工作模式,抽血、保存试管、招呼下一个……
最近换季,生病的人特别多,化验科替其他科室承担了一部分看护病人的工作。化验科人数本来就不多,一个科室主任、一个普通医师,还有一个刚从卫校毕业没两天的实习生,三人承担了全院每天上百人的化验工作量,这让刚过三十岁的科室主任谢勇,愁秃了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