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案发一月有余,人已经下葬。《死因的确是毒死,那个装羊乳羹的碗当时并未封存,无处寻找。不过我们问出三个疑点,其一,死者是在赵夫人身边长大的,赵夫人家境优渥,晚餐后总要喝一碗羊乳羹。死者自小也有这个习惯。只是案发前约一个月,赵夫人喝羊乳羹总是会腹痛难忍,便停了羊乳羹。”
“案发前一个月?”顾銛看了眼安韶华。
“流光果然敏锐。案发前一个月,死者跟随父亲去永安京铺子上巡查,走了二十余天。就在他们走了之后,赵夫人每每喝了羊乳羹,夜半总是腹痛难忍,次日找来郎中却都是无事。赵夫人还跟人说过,自己年老了克化不了这些,便不再吃羊乳羹了。”
“二是当晚赵春吉嫡兄家的长孙跟死者住在一起,羊乳羹拿来的时候他俩觉得烫便让丫鬟放到窗口。等到睡前,死者说要喝,那个长孙少爷说自己已经漱口不愿吃东西,死者便一人吃了两碗。看着死者狼吞虎咽,孙少爷也十分馋了,便要了一口,夜里略有些腹痛,但并不算难忍小孩贪睡也就没有折腾。”
“那羊乳羹……”顾銛皱着眉小声说。
“想来毒的确是下在羊乳羹里的。”安韶华说。“三是……”
“死鸟?”高信立用口型无声地说。
安韶华点了点头说:“你说吧,我嗓子疼。”
高信立十分激动地接过话头:“这三啊,就是,当时是春夏之交,的确是草长莺飞燕归巢。但是那段时间赵家总有些死鸟,有麻雀有鹦哥。”
“死鸟?”顾銛有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于是看向安韶华,安韶华看到他的表情,点了点头。顾銛便说“难道是训练过的鸟?”
“诶!”高信立竟然指着顾銛站了起来“哎呦我的小婶子!你怎么知道的?他给你讲的?”高信立说着指了指安韶华。
“你不提初十,我都不知道她也算个故人。怎么能想到先说这些给他。”安韶华笑着说。
“那可未必,说不定是你们夫妻夜话说过的。”高信立铁了心要找回场子。
安韶华倒先心虚起来。那时候顾銛刚生了景和,他心里却想着月娥。中了探花进了刑部,更是脑袋一热忘了自己斤两,哪里会将案子细细说给顾銛听。
“那用他说。”顾銛倒想起那些个往事,只是自己解释“那假瞎子算命,用鹩哥叼牌,都是训练的。他既然能训练鸟儿叼牌,自然能训练鸟儿下·毒。这有什么稀奇。”
高信立想了想,只觉得顾銛天生聪慧,便也不在纠结此事。继续讲。
当时安韶华阴错阳差知道赵家死了很多鸟的事儿,居然放下好多线索不查光去查鸟。最后竟然查出来那父女俩训练了鸟来下毒。那种□□使他们走江湖的时候偶然得到的,少量食用腹痛难忍却不致命,多吃几次便会记不住事、头发脱落、畏寒怕冷、关节疼痛,再往后就行动不能、痴傻无知,偏生还查验不出。一次大量吃进去就会腹胀而死。
最初那小妾只是给赵夫人下毒,每次不多,只想着慢慢将人吃傻了也就罢了。哪知道赵夫人腹痛又找不到原因竟然不再吃羊乳羹。案发当日,她放出去鸟,原以为药量不多,少爷吃了不过是腹痛,给两碗都下了毒,想着能嫁祸给夫人。到时候自己作为生母去看望少爷,伺候在病榻前,见了老爷再哭一哭,说不定能重获宠爱。哪知道死者一个人喝了两碗,再加上死者年幼,竟然一下子要了命。
当时这个案子告破呈到御前,皇上看了也只是感慨“生恩不及养恩。”,给那小妾判了腰斩。可怜赵春吉夫妻俩老来丧子,赵夫人身子本就不好,一场中毒连着一场牢狱之灾,等沉冤昭雪回了家不过半月就没了。嫡出的小姐好容易长到十五,订了亲还没出嫁,忽然之间母亲弟弟都死了,没能撑得过那个冬天便也跟着去了。赵春吉从族里过继了个孩子带在身边,想来真是……可怜。
顾銛长长叹了口气,半晌不语。
高信立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也许算不得大快人心,据说那个小妾行刑之时,已是满头白发。”
“因为丧子之痛?还是怕死?”顾銛问。
安韶华跟高信立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如果她没有杀人之心,犯不着训练那么多鸟。费这么大心思去下毒,若说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把人都当傻子了。要知道鸟本来是天生天养的野物,从捉回来训练到能下毒,前前后后没有几个月功夫是不成的。那么多鸟,那么多次的下药,可见其准备之充分,用心之狠毒。
但这些别让顾銛知道。安韶华看了顾銛一眼,他发现顾銛虽然是战场上下来的,对于这人性之恶人心之险却从来没有准备。他是不会相信生母会为了家财去杀掉一个养在太太身边的孩子的。安韶华笑了笑,上辈子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顾銛不也照样给安家留了一个血脉么?他太善良了。
过了一会儿安韶华问:“这跟初十有什么关系?”
“哦,对。”高信立一拍脑门,“初十啊,就是伺候死者的一个小丫鬟。死者死的时候,正是她值夜。几次上堂过审,去了半条命。又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被少年探花郎的英姿折服。”
“你也不怕下雨打雷劈了你那舌头!”安韶华点着高信立笑骂。
高信立却凑到顾銛身边,附身说,“我可未必是瞎说。顾将军,你可否还记得齐燃是怎么死的?”
顾銛本来正笑着,闻言想了一下忽然微微变了脸色。安韶华一下子就急了,“我……”
“没你事儿!”顾銛扔了一句话给安韶华,转过去问高信立。“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齐燃死的……挺……是吧,曲里拐弯的。”
“哈哈,咳咳咳……”安韶华笑着笑着咳了起来。“流光啊。”
“是啊,照理说初十一个没念过书、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复杂的自杀的局呢?”高信立缓缓地说,“安大人,这个初十的确对你十分上心。你这些年办过的案子,她都想方设法地打听过。尤其那些奇案,还有说书的说的那些六扇门的曲里拐弯的故事,她都能倒背如流。春意楼里的人说到她,都称她为‘小案痴’,顾将军,你可知这‘大案痴’是谁啊?”
安韶华在官场被人称为案痴,这不是什么秘密。顾銛看了安韶华一眼,眼神里没有笑意,这一眼吓得安韶华心肝乱颤,不知顾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顾銛没有误会什么,他知道高信立只是在开玩笑,也知道安韶华跟初十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不是吃醋。上辈子从小就立志做警察、法医、律师、法官的人不少,他们只要努力都是有机会的。而像初十这样的孩子,从来都没有机会。所谓绝望,不过如此,
高信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总之啊,赵春吉的儿子死了,自然也用不着丫鬟伺候。初十就被放了回去。可是她嫂子觉得她是个灾星,不肯让她进门。她在他哥家门口挨了两晚,连口水都没喝上,她的哥哥在家里闭门不出,嫂子隔着门骂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一早她便自卖自身去了春意楼。”
“初九多大了?”
“今年十七。”
顾銛忍不住去想十四五的初十,瑟缩在哥哥家门口,听着里面的谩骂,看着这座买了自己才买的房子,心理是什么滋味。
高信立办的案子多,哪家都惨,各有各的惨,时间久了没有顾銛这许多感情。“在春意楼,初十自然是一心一意伺候初九,主仆情深。后来初十哥哥中暑耽误了麦收,还是初九给借钱治病,又出钱请乡亲帮忙秋收的。”
“初九当真……”顾銛感觉词穷,“既觉得她十恶不赦,又觉得她可怜可敬。”
“她心疼初十,对初十好,不过是物伤其类。初十让她想到自己。自己的命,总握不到自己手里。”安韶华说,“她杀全娘的时候,也许是一时激愤,但杀人之后焚尸、放火,便可看出此女心思狠辣手段冷血。”见顾銛似乎不明白,安韶华继续说“杀人放火十恶不赦,因为纵火之后不可预测,水火无情,万一火势蔓延……”
安韶华这么一说,顾銛倒是明白了。人性本就复杂,哪里就能这么简单的非黑即白地一概而论?
高信立办案多年,人间惨剧看的太多,各有各的惨法,看多了也就麻木了。自然不会有顾銛这么多的感触。初九是好人、坏人,他不关心。他只要知道她是不是真凶,适用那条律法,案宗该不该呈到内阁。至于其中的善恶曲直,只怕身在其中的人都说不清。“初九在本月十一那天,一早去了临川寺。拜了好多佛,捐了一百两的功德给陆涣,为陆涣点了五十两的五福长明灯。给陆氏全娘、陆南、陆北点了孽尽福全往生灯,给陆中满、陆春苗、陆夏苗点了十全长寿灯。还有给陆明夷点了往生灯。”
“什么?什么灯?”安韶华头晕脑胀,没听清。
高信立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打开翻了翻,指着一行说:“陆明夷,往生灯。”
看清上面的这行字,三人面面相觑。
活着的人给自己点了往生灯。
看来初九是真的存了死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月澜的地雷
周一可能更不了。周二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