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顾銛坐好了,安韶华给高信立使了个眼色,高信立往后面招呼了一下,手下带着老板娘上来。
老板娘如今不过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九年,这个酒坊也开了三年有余。
老板娘娘家原是有家传的做酒手艺,幼时家乡闹蝗灾,一家人逃荒时爹娘弟弟妹妹相继死去了,只留一个幼弟,年不过五六岁。身为长姐的老板娘没法子只得自卖自身卖给了一个富户做了填房。当时年幼,只待及笄之后才圆房,谁知这个富户年不过知天命之年一场风寒就死了,老板娘虽然进门时间不算短,年纪却小,还没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富户一死,原配的孩子就把她姐弟二人赶了出来。
邻里都知道这姐弟俩苦,又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就算没人特意来找茬,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弟弟心急之下就要去从军,瞒着姐姐去应征,一心想着有个军功也算个出路。老板娘直到弟弟入营时才知道,心中百般不愿却也无力回天。只能日夜焚香祝祷,只求平安。弟弟临行时,嘱咐姐姐好好生活,还说什么等将来让你当老封君,衣食无忧,找好多好多人伺候。弟弟这一走就是七年。
老板娘自己倒是有点子体己钱,却也不能干等着坐吃山空。姐弟俩如无根之萍,万一他日出了什么变故,只怕是连个把幡摔盆的人都没有。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抛头露面出来做个小买卖,如果有命数,再嫁也是个出路。
店里还有一个伙计,是这个老板娘亡夫家远房堂弟。
这个伙计父亲去得早,家中弟妹年幼,土地贫瘠。听母亲说这里有个远房堂兄生活富足,就来投奔,空攒着一身力气,想着跟着堂哥好歹还能有口饭吃,还盼着能攒些工钱回乡娶妻生娃。哪知一来才知道堂哥早已西去,堂嫂孀居在外。堂哥的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世事凉薄,最终竟只有这个泥菩萨般的堂嫂给了自己方寸容身之处。
高信立原想连这个伙计一并审了,但那个伙计自打昨儿个就开始不舒坦,先是上火流鼻血,后是腹痛难忍,上吐下泻,昨晚甚至还呕了血,今天一早已经请了郎中,吃了药之后就歇下了。高信立着人去看了一眼,来人回报说是那个伙计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大济,勉强唤醒也不能说话。
也只能作罢,先问这老板娘。
安韶华看着手中的荷包,水粉色,料子不错,荷包上有深色的血迹,安韶华比划了一下,是个血手印。
水粉色的荷包,在这个案子里出现好几次了。本来就是随处可见的荷包,应酬之时只要留心,十个人有九个半用的都是类似的荷包。样式普通,没有绣花,用的都是各色边角料,平日里应酬打赏都用的是这个。男子大多用的是天青、玄色,女子则多是水粉色、淡绿。随处可见的荷包,可是加上血手印……那便不寻常了。
那老板娘硬是要跪下说话,安韶华虽说没审过几个案子,梦里却做了十多年的官,积威尚存,对此也习惯。倒是顾銛显得坐立难安。上辈子是个长在红旗下的普通人,总觉得人人平等。穿过来的时候又军营,只认拳头,不兴这个跪来跪去的。但顾銛看周围的人那么淡定,也就强忍着了。
老板娘声音带着颤音,反反复复说前些天看到那个失主的样子,还有案发当晚看到惯偷的情形。来来回回还是那几句话,没什么新的。
安韶华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吓得老板娘一哆嗦。“你好好想想,那惯偷丢弃的,除了荷包还有什么?”
“大老爷明鉴啊!我真的再没拿什么了!”老板娘声音凄切,面上却是另一番光景。一双美目尽显惊慌,总偷偷地瞟向一个地方。顾銛欠身至安韶华耳边,指了身后一处小声问“那是什么地方?”
安韶华回身看了一眼,再看看老板娘,心下了然。给高信立使了个眼色,高信立立马着人去搜。
老板娘登时吓得瘫在原地,面白如纸,抖如筛糠。
看她这样子,安韶华反而放下心来。看来这个小酒坊,跟案子还真有这样那样的牵连。
不大会儿功夫,高信立带着人从回来,手里拿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到安韶华面前,安韶华挨个拿起来端详,眼角却瞅着那个老板娘的神情。
高信立在一侧小声介绍这些东西的不寻常之处。
一块青玉珏,上方是玄青色系带,阴刻有小篆的“琅”字。看样子是有些个年头的东西了,玉本身成色普通,玉上有一层油润,触手生温,必定是时常把玩。另有一截穗子,与玉珏的穿绳颜色相仿,却是簇新的,安韶华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玉珏并没有穿穗子用的孔。大概是这老板娘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玉,出于喜爱,做了个穗子。
老板娘看到那玉珏,神色并无异常,眉梢眼角却泛起一层春意。安韶华观其神色,直觉应该与本案无关。
安韶华拿起一个小瓷瓶,瓶口有黄褐色污渍,摇晃一下依稀是空的。
那老板娘抬头,看到安韶华拿起那个瓶子,无故一哆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反复提了几次气,又抿了几下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信立在侧小声说“这种瓶,一般用作药瓶。可是这种药瓶,一个就要一两三钱银子。”说着,跟安韶华对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我闻了一下,有种腥臭味。我倒是有个猜测,却不敢确定。所以刚才已经吩咐下去,让他们去找个郎中,并且牵两条狗来,看看这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高信立只是小声说话,并不是传音入密。是以他这段刻意小声说的话,也“刻意”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顾銛闻言蹭地站了起来,接过瓶子闻了一下,面色凝重。小声问了一下高信立“没有人碰过这里面的东西吧!”
高信立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门口一阵声响,有人牵了两条狗来。顾銛看了看手中的瓶子,又看了看面前的狗,默默叹了口气说:“不必等郎中了,用匕首蘸了瓶中的物什,直接在狗身上划一刀就行了。记得死狗要深埋。”
安韶华闻言问顾銛“瓶中是什么?”
“应该是蛇毒,竹叶青的毒。属于破坏凝血功能的出血性毒素。”顾銛看安韶华一脸没听懂的样子,就多说了两句“简单说来,中了这种毒的人,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七窍、下处甚至内脏、皮下,所有能出血的地方都会不停出血,直到流尽血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那边已经有人安韶顾銛说的开始实验蛇毒的毒性,果然如顾銛所说,那狗的死状十分凄惨。这下子,更是安静了。那老板娘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直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安韶华若有所思,片刻忽然蹭地站了起来,问高信立“验尸格录你可曾带着?”
高信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马上说:“现下当务之急一是去找仵作再次验尸,确定是蛇毒还是□□。二么……就是这瓶蛇毒,”高信立说着,恶狠狠地转向那老板娘,猛的一拍桌子“究竟你是从何处得来?还不快说?”
那老板娘吓得:“回大老爷的话!那瓶子也是在后巷捡的,却跟荷包不是同一个人扔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同一个人扔的?”安韶华问。
老板娘如同噎了一下,眼神却不自主地往后院方向飘了一下。
高信立想了一下,忽然问顾銛:“顾二公子,你刚才问我有没有人接触过那个瓶子里的东西。可是怕有人中毒?”
顾銛点了点头:“正是。”说完就端起茶水,看到高信立的神色,又接着说“这种蛇毒,一般都是用来给兵器淬毒,战场上不常见,常见于暗杀、刺杀。竹叶青蛇产于南方山中,南蛮人却少用,南蛮人爱用蛊毒;西蛮人却很喜欢用竹叶青之毒。这种蛇毒易保存,若是抹在兵器上,那是见血封喉。不过若是吞食,量大些的话是立时没命。量小的话,应该会先是流鼻血、腹绞痛,若是得不到救治,会呕血、便血。待到晕厥,那就回天乏术了。”
顾銛话音刚落,那老板娘竟嗷的一声惨叫,诈尸一般从地上弹起,拼命向后院冲过去。
安韶华跟顾銛面面相觑,也起身跟了上去,高信立赶紧说了那个伙计的事儿。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向后院走去。等到了后院,高信立带着手下先行一步进了屋。只听得屋里一时间人声嘈杂,间或还有女人的啜泣声。
“那伙计应该知道什么。”安韶华看向屋内,声音黯然。“可惜……”
安韶华未尽之言,顾銛却明白了。可惜这人命不久矣,又口不能言,纵使知道天大的秘密,也是枉然。
顾銛沉吟了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一方私印,对安韶华说“你找人去趟顾府,拿这个找到管家顾鹏,让管家去请一下秦伯,说我要找秦伯救人一命。客气一些,把秦伯老人家带到这里来。若是秦伯不在,秦钟也是可以的。”
安韶华没耽搁,招手叫来了福贵。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福贵领命走了,欢喜从外面进来伺候在侧。
日头偏西,毫无进展。屋里屋外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顾銛原本是看戏的心态来这里,谁成想如今也算参与了,这就少不得要问一声了。左右看了一眼,顾銛小声问:“怎么回事?”
安韶华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退开了一些。安韶华就着顾銛耳边,把这个案子简要说了一下,略过段锦堂和玉堂春其他人现如今的真实情况,只说了判词。又说了说他和高信立觉得蹊跷不合理之处。
顾銛听了,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问:“若是你这里复审过了,这个案子会怎么办下去?”
鬼使神差般的,安韶华就把梦里的记忆说了出来。这个案子起于小玉楼,止于玉堂春。自始至终不曾波及到景阳侯府,不过是一个戏班子跟一个舞娘之间的仇杀。玉堂春斩的斩,卖的卖,自此京城不再有玉堂春,红伶班一枝独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