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取舍(1 / 1)

跪在母亲灵前,安韶华心内何其痛苦凄惶!

犹记得幼时,总是喜欢埋头母亲膝上,撒欢耍赖听母亲唱歌。母亲的奶娘是沧州人,母亲唱起儿歌就总有股沧州味儿。“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

那时候,每日清晨,便能听到父亲在在院中教导哥哥习武。安家也是将门,虽然不像卫国公顾家那样显赫,却也掌握京畿守卫。相比戍边的顾家,安家更简在帝心。可那是父亲却不教自己习武,只说华儿太小,待长大了再学。晚上睡前,安韶华总是要问母亲,是不是明天就要长大了?母亲总会笑着点点安韶华的额头,说“睡吧!净瞎想。明儿母亲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糕。”

后来,被送进宫当伴读。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宫外递进来的东西,他最盼着的,还是那桂花糖糕。那是娘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寒夜中,有两个灵棚。有个男人,跪在其中一个灵棚前,看着另一边的棺材,咬牙切齿地哼着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歌谣。

“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哼……嗯……”

次日,刮大风。众人这才发现,巷口那棵大槐树,前几日还绿油油的,今日这风一吹,经黄叶满地。被风一卷,满目凄凉。

这个槐树边的巷子走进去,第三家就是安家。周围的人都知道,安家最近大约是犯了什么忌讳,接连去了一大一两口人。小院子里连搭灵棚的地方都不够了,那诵经的法师啊,给这边诵完一个又转向另一边。唉……你们是没见,那安老爷,从前那是多精神的一个人啊,这才几日,整个人都不大机灵了。

被人谈论的安韶华歪在母亲灵前,瞪着眼,咬着牙,发着烧,直烧得他双目火红,喉咙生疼,心里一片冰凉。这是第几日了?不记得。自打景和去了,除了那两次晕厥,安韶华流不出泪,夜不能寐。

他心里清醒得很,也乱的很。恍惚中,一边是景和跟母亲,一边是月娥跟孩子们。安韶华隐约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是,下不了手。

“父亲,您喝水。”安韶华回头,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景和,十一二岁的样子,却看不真切。他死死地盯着景和,却见景和扑向一个白影怀里“娘!娘!你看我父亲怎么了?”

原来是瑾瑃。瑾瑃这几声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安韶华欣赏,替安韶华下了决心。人啊,这千里流放,都没有离了娘苦啊!娘……娘!华儿给您磕头了!

安韶华一头栽在母亲灵前,听到别人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挪进屋里,听到他们叫了秦大夫,听到……

等安韶华醒来,已是深夜。安韶华怔怔地瞪着眼,任泪水横流。

景和已经去了,就算自己打杀了月娥,景和也不能活过来。已经去了的,留不住。能留住的,是还活着的人。锦儿、瑾瑃、瑾琨、瑾璇,有个这样的娘,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几个,更别想着出人头地,连挺直腰杆做人都不可能了。嫡子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搭上这几个庶子才算公道?

这算什么公道?

谁给的公道?

给谁的公道!

不过月娥,经此一事,孩子不能养在她身边了。等此间事毕,安韶华少不得多费点心,把这四个孩子都放到自己身边,认真教养。

月娥想必已经让瑾瑃顶了景秋或者景和的名字,明年就能上官学了。三年之后要科举,到时候就看安家的造化吧。说不定……说不定安家还能东山再起!

算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安韶华何尝不知道,他这个决定是舍了景和、景秋,保了瑾瑃哥儿几个?他也没向任何人解释过他这一番“慈父之心”。

他知道顾銛是恨透了自己,才会办完丧事,拖着一身的病就带着景秋走,还让景秋姓了顾。

顾銛如今是皇上亲封的神武大将军,景秋……如今叫顾流星。是继承了卫国公府的顾公爷。好啊,比留在自己身边好。这是顾銛的运道,也是顾家的命数。

他不怪顾銛,景和也是自己的儿子。安韶华并非铁石心肠,他焉能心不疼?

他不求顾銛原谅自己,不求顾銛理解自己,只求……只求安家,能血脉延续。要是有可能,只盼着子孙中,有一个能光宗耀祖,能把安家的祠堂,再修到永安京!能把自己的牌位,再供奉到那堂之上,让他俯瞰着那些子子孙孙,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先!

三年时光,除了一身的病痛,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三年来,他身子时好时坏,神志也一阵清醒一阵糊涂。

就好比刚才,他还以为是顾銛救了自己,还幻听,以为自己听到了顾銛的声音。呵呵……真是痴人说梦。

“我会留下几个人,照顾你们的生活。”顾銛的声音听不出喜悲。

顾銛!

不知现在顾銛怎样了,三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怎样的印记?不知道顾銛是不是带了景秋来?如今不能叫景秋了,要叫顾公爷。

安韶华有些心焦。若是自己能看清,是不是能在顾銛脸上看到怜悯或者快意?无论顾銛现在是什么表情,都好过现在全凭猜测。

“吴县如今不太平。过段日子,我派人来接你们去永安。至于月娥母子几人,就不要问了。他若是醒了……”顾銛要留下人照顾安韶华一家,其实并不全是为了安韶华。安韶华看不到,顾銛招了招手,来了一个老嬷嬷,怀中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儿。

“这是瑾瑃的儿子,我交由你来抚养,算我给安家留了条血脉。”

顾銛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娥怎么了?瑾瑃、瑾琨、瑾璇呢?顾銛做了什么?

安韶华急了,他呜呜叫着,手在空中乱抓。

顾銛却嗤笑了一声“月娥母子做下的事,不用我说,你也心知肚明。这桩桩件件,虽然不是你的主意,却皆是因你而起,也是在你纵容之下才会变本加厉至如斯田地!”

安韶华心里记挂着孩子,虽然知道月娥罪无可恕,却还是无法冷眼旁观。他急急地想说“你要是恨就恨我”他还想说“你杀了我吧,只要你能消气。”他想抓住顾銛,想看见顾銛,想求求顾銛。

“告辞,你……好自为之。”说罢,不顾安韶华在这里嗷嗷大喊,也不管安韶华竟然翻下了床,安韶华只听到一声门响,紧接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顾銛走了。

顾銛又走了。

这次,大约是有生之年,不会再见了。

安韶华觉得自己身子渐渐轻松起来,呼吸时候胸口的闷痛和喉咙火辣辣的刺痛都渐渐离自己远去。安韶华忽然觉得恐慌。这些年,这么多事情都挺过来了。

被罢官的时候没有恐慌;被流放的时候没有恐慌;景和死的时候没有恐慌;母亲离世的时候没有恐慌;月娥带着银子走的时候也没有恐慌;一觉醒来,目不能视、被弃荒郊的时候没有恐慌;饥寒交迫、久咳不止、高烧不退都不能让他觉得恐慌。

如今,这一瞬间的轻松舒适居然让他恐慌了。

很快,安韶华明白了。恐慌,是因为他要死了。

从前,顾銛似乎说过“人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儿。”当时的安韶华对这种论调似乎颇为不以为意,如今他却明白了,他懂了,悟了,参透了。也就放下了。

终于,终于!终于……

终于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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