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依言坐下，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皇后。
与记忆中健康红润，温和大方的表姐不同，此时的皇后多了几分一国之母的威仪，嬿婉甚至不敢与之对视。此外，皇后娘娘面色苍白，十分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这是四月天，旁人都穿上了薄软的春装，她却裹着绒毯，靠在引枕上，很是畏寒的样子。
屋子里也不开窗，阳光从窗户格子里钻进来，有些闷热。
嬿婉记得皇后从前很少生病，就是冬天大雪弥漫的时候也不过加一件薄棉袄驱寒，身段窈窕。在王府中时，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病。进宫才几年就病成这个样子，看来后宫的日子真是难过。
皇后也在打量着嬿婉，记忆中娇小可爱的表妹如今已经成了个窈窕佳人，气质出尘，就是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也是出类拔萃的女子。
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悲凉，有这样的美人在眼前，皇帝还会记得人老珠黄的自己吗？
皇后面上却是不显，亲热地握着嬿婉的手，一边比划着，一边对秋英道：“你瞅瞅，我出门子那会才这么高呢，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还这么一副好模样，怕是在这回入宫的秀女中，你是头一份喽！”
嬿婉有些害羞，面色变得绯红，道：“妾身不过蒲柳之姿，娘娘才是真绝色。”
皇后笑得开怀，又半真半假地叹息：“我哪里是绝色？我都老了，是你们的时候了。”
嬿婉之父去世多年，除了薛家嬿婉根本没有靠山，却封了贵人，在这次选进的秀女中算是独一份的。就是太后娘家的亲侄女叶氏也不过是个贵人，太后对此还有些不满。
皇后虽然曾经为嬿婉进言，却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想来皇帝是对嬿婉十分满意了，只不知这到底是福是祸。
接着皇后又唤出一个青衣宫女，宫女捧出一个黄杨木描梅花的盒子。皇后扬扬下巴，秋英便将盒子打开，一阵光华险些晃花了嬿婉的眼，只见盒中尽是各色首饰，和田玉手镯，青玉簪子，珍珠项链……应有尽有。
嬿婉暗笑，皇后和薛达还真是父女，心有灵犀。入宫前，薛达也塞给她这样一只盒子。
“这是赏你的，”皇后从盒中拾起一支暗红玛瑙银珠簪子，亲自替嬿婉插在发髻上，“你这样也太素净了，好歹今天算是你出嫁的日子。”
嬿婉一阵恍惚，出嫁？出嫁不该是这样子的。她应该是凤冠霞帔，玲珑绣鞋，坐在贴满喜字的房间里，等着梁三公子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来娶她。他们会跪着拜别薛老太太，老太太还会赏他们一个厚厚的红包。接着喜娘们将他们送入洞房。梁三公子会到外头陪宾客们喝酒，她在新房里等他。虽然是等，可是心里并不委屈，反而甜蜜蜜的。
梁三公子那样体贴的人，一定不会喝得太多，还要留着肚子跟她喝交杯酒。喝多了也不要紧，她会照顾他的，像最贤惠的妻子一样。
然而现在她只是乘着一顶青帷小轿到了夫家，住在一处小小的偏院中。也不能盛装，反而要素衣简装地来拜见正室，极力讨好。没有红烛高照，喜字成行，甚至没有夫君——新人要三日后才开始侍寝。
她也曾想正大光明地做人家的妻子，可是这个梦想已经永远地破碎了。
“嬿婉，嬿婉。”皇后连唤了几声，嬿婉才回过神来。
秋英笑道：“苏贵人脸皮薄，娘娘说出嫁便害羞了。”
嬿婉心中苦涩，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来。
秋英又取笑几句，皇后才假装呵斥道：“你这妮子！都知道贵人脸皮薄还这般，真是该打！”
皇后又问起家中的情况来，嬿婉答道：“劳娘娘记挂，家中一切都好。外祖母身子还算硬朗，娘娘赏赐的补品日日都吃着，太医也每旬去请平安脉。”
“舅舅舅妈也好，舅舅时常和好友们一起写诗喝酒赏花，倒也惬意。”
就是为了这样的惬意，薛达牺牲了她的一生。
“表哥们也好，二表哥在巡防营干得很好，年底就要升官了。二表嫂又有了身孕，说是这一回想生个闺女，小侄子已经会叫人了，成天爹爹爹爹地叫，二表哥都舍不得出门了。也会走路了，跑起来要四五个丫头才逮得住他。”
薛谨只一昧跋扈，薛慎倒是十分争气能干，薛家上下也颇以这个次子为傲。
“三表哥的亲事也定了，还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女。过几天舅母就要带着礼物上门看未来三表嫂了。估计年底就能完婚。”
说起来还是嬿婉选秀事定之后，礼部侍郎才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虽然这些都知道，皇后还是喜欢一遍遍地叫人说给她听。每说一遍就好像这些事又真实地再现在她眼前一样。
听着听着皇后眼中已是泪花闪现：“看来咱们要预备好给小侄女和三弟妹的礼物了。”
秋英连忙取了帕子给皇后拭泪，扭头时还不忘瞪嬿婉一样，若非她多事，皇后怎么激动落泪？皇后的病，最要紧的便是心境平和。
皇后哭着哭着便喘起气来，秋华秋英忙作一团，这个去叫太医，那个给皇后拍背，折腾了好一阵子，皇后才恢复了平静。
她对嬿婉浅浅一笑，眉目间尽是虚弱：“我这副身子，当真是不行了。”
嬿婉亦是心惊，安慰道：“娘娘别这么说。娘娘是贵人，自有神灵庇佑，不会有事的。”
已是正午，皇后赐了午饭才放嬿婉回去午觉。
待到晚饭，皇后再次赐饭。
虽然皇后待嬿婉看似亲昵，不知为何，嬿婉却并不想和她亲近。然而也无法，皇后是君，嬿婉是臣，君叫臣死，臣还不得不死呢，何况是君恩浩荡？
这便是嬿婉进宫的第一日，晚上嬿婉独自躺在卧房，心里忽的一阵凄然，一会儿想到梁三公子，一会儿又想到薛老太太，辗转难眠。
她翻了个身，眼泪再次无声地打湿了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