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难忘。
往事离得越远,就越清晰。在梦里她看着慕程,对他说,你骗了我,罚你一生为情所困……
可如今中了诅咒的人好像是她。她好像又回到了绥德王府,府门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喜气洋洋,她看见庄连忙里忙外指挥着家丁把彩礼抬进抬出,再走进内堂,只见众宾簇拥喧闹之中坐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男子,他神情忧伤,清癯俊秀的脸白得与那身红衣格格不入。她走到他面前,问他:
“允之,你怎么了?”
他茫然地说:“我的新娘不见了。你告诉我怎么样才找得到她?”
她的心又酸又痛仿佛被什么辗过一样,他神色寂寥显得如此孤单落索,她忍不住上前抱着他,不料一触手竟是粘粘腻腻的鲜血,她大惊失色,正要喊人来救时,慕程身上的喜袍竟然渗出血来,深深浅浅流了一地……
“允之,允之!——”她大声的喊叫,心跳得极快,眉头深锁像是梦魇,紧紧抱着她的哑奴整个人身体一僵,一股冷意从心底冒出直冲四肢百骸,他抓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松开,目光深邃而痛心,其中还间杂着怨愤和妒忌。他大步向帐篷外奔出去,不知道跑了多远,他一个俯冲双膝跪地身子向后仰双手向天伸出紧握成拳,发出一声痛苦绝望而嘶哑沉闷的声音。
仅仅只有一个单音而已。
身后传来清冷的一声笑,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是素问。她从他们踏入西戎地界便开始暗中跟着,只听得她语带遗憾地说:
“我还是喜欢过去那个敢作敢为快意恩仇的赫连越。对于他想得到的他从来不计手段不问后果,干脆果敢身上永远有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可是你呢,不敢爱也不敢恨,如果我是你,刚才,我就不会出来……”
哑奴站起来转身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的素问,目光冷冽森寒,嘴唇动了动:
“我的事,不用你过问!”
“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三件事:第一,强占了她;第二,把慕程诱来,杀了他!第三,收复皇权,杀了赫连森。”
“我要的是她的心!”他讽刺的看着她,“我想,你不会懂。”
素问突然发难,身形一动手中的软剑便向哑奴刺来,剑光潋滟顷刻间把他笼罩其间,剑气逼人,直指要害。哑奴几个旋身仍然冲不出密的滴水不漏的剑光,此时他也怒上心头,手掌翻动捏一个印诀便向素问的右肩拍去,一时间气浪如潮水般汹涌,素问险险避开这一掌,然而轻盈一跃软剑划了道漂亮的弧线出其不意地割破了他右肋下的衣衫。
“归元秘录你怎么练到第五层就不往后练了?!”她惊疑愤怒地问,“只要过了第六层你就会恢复原来的面目,大概你的声音也会失而复得。你这是为什么?”
他面如寒冰,转身就走。素问拦在他身前,一字一句地说:
“你枉费了我烈火教为你牺牲掉的那些兄弟的性命!”说罢一跺脚就走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涌起愧疚,他赫连越即使当初走火入魔,即使被自己的亲叔父背叛,被人追杀都不曾害怕过。
可是,他现在竟然会怕,怕自己变回了赫连越后再没有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两个月。梅子嫣每天就教与库安一家为邻的穆尔家和东济吉家的小孩子认识草药,或者给附近的西戎人看看病,日子倒也过得清闲自在。穆尔家的小孩鄂淳喜欢做木雕,梅子嫣给人看病时他就呆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地手拿刻刀雕东西,久了梅子嫣无聊时也学他一样拿块木头来雕着打发时间。
“你在雕什么?”鄂淳问,“是梨子吗?”她手中的木头圆圆的,看不出是什么来。
“小鬼,姑姑雕的怎么会是梨?小屁孩眼睛不好使……”
“那,是番茄?是土豆?”
她狠狠给了他一个栗凿,“笨!这是柿子,木头柿子!”
她看着手中那团雕的溃不成形的木头,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了一句:
“柿子,真是个木头,没心肝的木头……”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想必他流血是假,穿喜服娶沈碧俦是真,如今正在风流快活吧……
“嫣儿姑娘,快走!”塔索姆妈脸色大变地冲进帐篷,一把抓过子嫣的手,然后把呆愣住的鄂淳抱起,“快走,厄尔巴的人又来了!应该是要抓人到安城去服劳役的,再不走来不及了!”厄尔巴是西戎赫连森下派的百夫长,一个仗着手里有点小兵和小权便欺凌百姓的人。
她匆匆带了梅子嫣上马,梅子嫣说:“姆妈,哑奴他们呢?”
“他们在前面可能跟厄尔巴的人杠上了,为我们争取点时间,放心,库安和他的骑术很好,应该没事。”
索塔带着他们匆匆离开一直向前疾驰,可是走了没多远便被一队军容整饬的西戎士兵包围了起来,为首一人身穿着盔甲,手中马鞭指着他们问道:
“你们这是赶去哪里?”
“大人,这是老身的媳妇和孙子,老身的儿子放牧一天一夜未归,可能遇到意外,我们急着去寻找,还请大人通融。”索塔姆妈不慌不乱地回答。
“你们这里可有能治病救人的大夫?”那军官严厉地问道。
“有的,大人。”姆妈眼珠子一转,恭顺地答道:“往东走几里路库安家的牧地旁,听说就有大夫。”
那军官一摆手,士兵让出一个缺口容他们几个通过,梅子嫣低垂着头不敢说话,只顾着尽快打马离开,将要走出包围圈时,那军官忽然马鞭一指大声对她说:
“你不是西戎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索塔对梅子嫣大声说:“快跑,不用管我们!”
几骑士兵打马飞奔上前来,顷刻间明晃晃的刀枪对准了索塔和鄂淳,梅子嫣勒住马,冷静地对那人说:
“放了他们。你们不是要找大夫吗?我跟你们走。”
“你是大夫?你如何证明你是大夫?”那军官问。
“天麻,功能是平肝熄风。用于头痛眩晕、四肢麻木,小儿惊风;灵芝,补气安神、止咳平喘……”
他打马奔至她面前,双目如鹰,打量了她一遍,然后冷冷地对身旁的士兵说:“把她带到潘城去!”
索塔姆妈望着她泪光晶莹,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梅子嫣反而回头对她安慰一笑,说:
“姆妈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梅子嫣去潘城的过程十分漫长,她先是被送到一辆马车上,马车里竟然全都是大夫,甚至连兽医也有,也不只是西戎人,其他几国的都有。拥挤的空间里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些西戎人究竟在干什么!这里四五辆马车全都是押送大夫的!究竟是什么人快要死了?”
“嘘——”穿着藏青色西戎短袍一位当地大夫小声说道:“轻点声,听说是岳伦部赫连海图的女人病了,所以到处搜罗大夫到潘城去。”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这般狂妄无礼!”穿白色长衫的人气恼道:“明明是延请大夫,却将人当作囚犯看待,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我听说不久前屹罗也在遍访名医,悬赏千金,许多大夫自己就往屹罗天都赶去了。唉,当时要不是老母亲卧病在床,我早就人在屹罗了,何苦被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有人叹气道。
梅子嫣昏昏欲睡的头脑似乎被刺了一针猛地清醒过来,她抬起眸子盯着那人道:
“屹罗谁得了重病,要访天下名医?”
“听说是一位王孙贵胄,按族规被打了几鞭子,就病得快死了……”
梅子嫣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怎么会是他呢?他中了毒镖都没有死去,区区几鞭子岂会受不了,于是又闭上眼睛打算睡去。
“你有所不知,这鞭子叫碧龙藤,莫不说这是碧玉青蛇蛇皮制成,打人时入骨三分;就是藤上的无数的针刺扎入皮肤的血管之中,就会血流不止而死……我的师兄曾去过天都一趟,他说许多把过脉的大夫摇摇头便走了……千两黄金岂会那么容易赚取?”
“那受伤病重的人是谁?”梅子嫣脸色骤变,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问。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梅子嫣的手,车上有人讶异道:“这件事传遍了东庭和西乾,你没听说过?听说屹罗那贵族世子抗旨让新娘出逃惹怒了皇帝,用囚车押着他游街,还请出碧龙藤在宗庙罚了他三鞭,听说他满身是血走了不到两步便倒下,从此就没有起来过了……”
一瞬间梅子嫣脸色惨白如鬼,身子僵直全身冰冷,摇着头喃喃道:
“不会的,遥哥哥怎么会这样对他?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听说发出悬赏榜的人便是屹罗的寿王殿下。”白衫大夫说。
梅子嫣颓然坐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然后掉入了无底深渊。她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夜,他说让她走了就不要回来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那个时候他大概就知道了放走她的后果吧?
她想起她做的那个梦,他一身大红喜袍,可是满身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