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嫣转过身去,被身后那人吓了一跳,那人五十上下头发斑白,胡子大丛大丛地蜷曲着,难掩一脸风霜,而身上穿着的西戎特有的皮毛袍子已经残旧不堪,背上紧紧绑着一个包袱。只见他把包袱解下来,正要打开,哑奴忽然一手把梅子嫣带到自己身后,淡漠的眼中隐隐有着极其浓烈的情绪。
“这是西戎神兵,破军。”他说。
梅子嫣刚想嗤笑他一番,可是当见到包袱被打开露出那把刀身厚重通体黑得有如浓墨的弯刀时,心里不禁一顿,那样沉重的黑色,然而刀把上却镶有一颗狼眼大小的黑曜石,仿佛在窥探着什么一样,妖异惑人,如果这刀放在夜里不知该是如何的骇人……
这人却只是一直把目光放在哑奴身上,见他无动于衷,开口道:
“这刀,一直在找它的主人。”
哑奴继续沉默着,他又道:“如果它被无情的丢弃了,那么随着它被丢弃的,还有西戎成千上万的族人。你,真的这般忍心?”
“你的卖刀方式真是新奇,打什么哑谜?我不喜欢欲擒故纵这一套,你说你的刀是破军,可是它并不见得如传说中锋利。”梅子嫣说。
“破军每次开锋都要饮血,你想试锋,不如先替它开锋?”那人目光冷冽地扫过梅子嫣,那森寒的神色让空气都冷凝了下来。梅子嫣禁不住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要试着拿起那刀,哑奴面色一寒把梅子嫣用力往后一带,她的手险些与刀锋擦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只能告诉你,现在的我,对这刀兴趣全无。你请回吧,不要再骚扰我,更不要伤了我身边的人。”他用唇语道,接着拉起梅子嫣的手就要大步离去。
“只要你活着一天,你都不能逃避该是你的责任。”那人沉声说,站在原地目送着哑奴离去的身影。
“哑奴,你是不是和这柄弯刀有什么关系?”梅子嫣眼神清澈的望着他。
“这柄弯刀是假的。”他说,“你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糊涂了?要真的是破军,不早就有人闻风而至先抢而后快了么?何时轮到我们去买……”
“道理是这样,可是他说的话很奇怪……”
“不然怎么吸引你打算买这刀呢。”
“也对。不过你真的不打算买吗,这刀跟你挺配的。”
“我不用刀也能保护你。”他顿住脚步,黑眸定定的望着面前白衣素裳的女子,“只要,你一直把我留在身边。”
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让它像流水一样在心中默默淌过。也许他更想把这个陈述句变为等待着答案的疑问句,问出口,然后得到明确的答案。可是他忽然胆怯了,不知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究竟懂不懂,懂不懂他如今的取舍放弃只为了守候着她以及守着这种平淡似水却真实幸福的日子。
枕碧楼的雅间,保焕走进去对东方恒清行了个礼,然后说:
“公子,那哑奴并没有买那弯刀。”
“哦?”东方恒清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那真是有意思了。我们的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发现这位名叫桑格里的老人曾与拢月阁的素问有过接触。哑奴为什么不买那弯刀?”
“这个属下不知,因为离得远,无法读懂他的唇语;再加上他对梅子嫣打的手势很奇怪,那意思好像只有梅子嫣才懂。”保焕道:“可是从那老人说的话听来,似乎他是认识哑奴的。属下甚至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哑奴就是那把刀的主人。”
“如果那把弯刀真的是破军,哑巴是弯刀的主人——这不就是说,哑巴是元武国主赫连越?真是可笑的结论,赫连越身亡时已经二十有六,过了这么一年多两年的时间,都是二十八的成年男子了,可是哑巴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八九岁。那老头莫不是眼花认错了人,还是哑奴与赫连越另有渊源?”东方恒清手指一下下敲着桌上的杯盏,思索无果,于是对保焕说:
“素问不简单,你可得给我看好了;还有那桑格里老人,他的来历你尽快给我查清楚,包括他身上的弯刀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破军。”
来到枕碧楼楼下,朱雀早就在那里侯着了,一见到梅子嫣便迎上前去,说:
“嫣儿,你让我到这儿来是——”
“朱雀,听说枕碧楼是慕氏的产业,属听风楼管理?”
朱雀点点头,梅子嫣笑笑说:“那就麻烦你,替我把枕碧楼所有的客人送走,分文不取。”
朱雀表情有些意外,不过当下也没问为什么,只是照吩咐去安排了。东方恒清被请出雅间时心里着实气恼,离开枕碧楼大门时回头往上一望,只见楼顶最高处的亭台之上,有个白衣素裳的女子懒洋洋地斜倚在雕花栏杆上,一手抚额,另一手杂无章法地拨动着身前的瑶琴,几声琴音乱鸣不成韵调,女子反而无奈地笑了。
还是学不会啊。自己的手指,只要拨几下弦,便会又红又痛。
那笑意落入东方恒清的眼里,他的心忽然莫名地漏跳两拍。她怎么来了?他望向守在枕碧楼大门前的朱雀,见她沉静肃然,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得带着保焕离开。
“梅子嫣,你搞的什么鬼?”慕程走上楼来,身后跟着书童明书。大白天的整座枕碧楼死水沉沉半点声响全无,大有故弄玄虚的意味,他来到梅子嫣对面坐下,她对他笑笑,说:
“听琴的环境清净幽美更能衬托琴声的清越动人,不是吗?”说着把面前的瑶琴推到慕程面前。
慕程轻笑一声,带着些微嘲讽,“这琴你是在市集上随便买来的?”捉过她的右手果不其然见到几根手指被刮得通红充血。“你果然不是风雅之人,不会弹琴?”手指用力一摁,梅子嫣痛呼一声抽回手,怒视慕程道:
“不会就不会,那又如何?!”
“不如何,”他笑道,“你吃痛的样子让我心情大好而已。”
他一笑,眉目开朗有如远山空阔,暖意融融如春水横溢,唇角微扬牵出一丝愉悦。从未见他对她如此不设心防地笑过,梅子嫣怔了怔,一旁的明书已捧过一具古色古香的瑶琴,换走梅子嫣那具从内到外皆是粗制滥造的所谓乐器。
慕程扬手一抚,便是一连串的滑音,他清隽的面容平静如水,道:“这琴,名为太一。”
他凝神片刻,开始低头专注的奏琴。
有梅湖者,昔人以梅为筏,沉于湖中,有时浮出。至春则开花流满湖面,是为浮梅。
琴声幽幽,古韵悠扬之中,仿佛见山水交叠,湖水清广,湖光潋滟,沉于湖中的梅树悄然开放,灿烂胜于一岸弱柳夭桃,绿水之上暗香缭绕。
清幽的琴声有如流水般淙淙流过耳边,指烟霞以问乡,窥林屿而放泊,美景之外更多的是隐逸之思,梅子嫣渐渐听得入神。
整首曲子一气呵成堪称演绎完美,慕程轻轻一勾手以一颤音收曲,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不再看慕程,身子向后斜倚阑干侧身向外探去,果不其然见到枕碧楼下黑压压密麻麻的人群屏声静气地抬头仰望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在见到梅子嫣时眼神中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让我猜一猜,”慕程眼神清澈,望着眼中再无一丝痴迷的梅子嫣,“你约我来此,让我破例抚琴,就是为了让天都人都以为绥德世子慕程对远道而来的妙手神医梅子嫣倾心以待?”
“那我也猜一猜,”梅子嫣身子前倾,清丽动人的脸庞逼近慕程,“柿子答应我的要求,还有刚才对我心无城府的真心一笑,是为了诱我掉进自己一手设下的陷阱,让我不可自拔地泥足深陷情根错种?”
“予取予求,难道还不好?”他冷笑,半分不退让。
“当然好,”梅子嫣笑得烂漫,“只是柿子,你就不怕弄巧反拙,到最后丢了心的是你?”
那软糯的声音带着丝丝迷情挑逗,慕程倒吸一口凉气,惊艳之余更觉得头痛,眼前的女子明明有着清纯无匹的笑容,却偏偏下一瞬变得魅惑众生。而且从不按常理出牌,让人无从下手。
她说她喜欢他,可是他知道,这不过是她骗人的鬼话;
“梅子嫣,我和你如今两不相欠。”这便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
时隔七年绥德世子在枕碧楼上重开古琴“太一”为一名叫梅子嫣的女子破誓弹了一曲《浮梅》,一夜之间传遍天都,大大小小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更是将此事渲染点饰成才女沈碧俦含恨入宫世子慕程移情别恋的传奇话本。
这一夜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