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觉得金华这地方,他实在有些搞不懂。
他当初带着几个师弟奉掌教真人之令,下山去金华除妖。
沿路而行,妖鬼猖獗,身为天墉城弟子自然无法坐视不理,便只能一边捉妖一边赶路。
走走停停,终究比起预计还是要晚了几日。
他们趁着月色,在城门关闭之前匆忙赶进金华。
旅途奔波,有些疲累,他们便也未细察什么,就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哪曾想,陵越不过是推开了窗户,想要透透风,一昂首就看到了如今这种异象。
最开始不过是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寂静非常。
大红灯笼高悬门前,映照出过路人麻木呆滞的面容,在这夜间平白添了几分诡异。他们看似来自四面八方,却都在某一节点微妙地融为一队,向着同一个方向进发。
等到陵越察觉出不对时,他们已然汇聚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节奏整齐地迈着迟缓的步伐,缓缓前进。
同行的师弟们显然也发现了这种异象,敲了两下房门,便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喊道:“大师兄,你快打开窗户看看外面。”
陵越没有回头,只是认真地盯着眼前的景象,沉稳一抬手,示意师弟安静,说道:“我已看见。静下心来,不要自己乱了阵脚。”
那师弟深呼吸一下,稳住心神,低声问道:“大师兄,你可发现了什么?”
陵越轻皱眉头,“这些人像是被迷了心智,却不似以往所见那般,身上并无妖气,应当不是被妖鬼糊了心。”
陵越说着说着,却忽然想起下山之前掌教真人对他所说的关于魔器的事。他虽然并不了解,却觉得此事和那魔器脱不了关系。
然而想归想,他并未将此事说出口,只是对着师弟说:“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且再看看。”
事情确实并不简单。
陵越端坐在那里,表情严肃地观察着这些人的动向。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走着走着,竟一个推一个,从尾至头,连环倒卧,无一幸存。全员扑街之后,时间仿佛陷入静止状态,无人动作,全都专心诚意地趴倒在地,亲近古道。
陵越:“……”
……这是什么新花样?在举行仪式?
陵越百般不解地看着他们站起又摔到,最终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了前路一般,只会摸索着原地踏步,却没有再向前行走。
一旁的师弟瞠目结舌,“这,这是在做什么啊?”
陵越沉稳说道:“应当与这金华的妖鬼有关。”
“啊?”那弟子十分诧异地回道,“那这些妖鬼也太无聊了吧。大半夜叫这些人起来活动筋骨么?”
陵越:“……”
陵越并不搭茬,只是低着头观察他们的动向。
半晌,他忽然站起身来向窗外探看,视线落在相隔几条小巷的客栈,吩咐道:“你叫醒其他师弟去那间客栈瞧瞧。”
话音刚落,那客栈倏忽间便被难以忽视的妖气所萦绕,却不如往常一般,感觉不到太大的恶意。
陵越皱起眉头,手中握紧剑柄,“我随你们一同。切记,遇事不要逞强。也要留心,不要伤及无辜。”
那师弟表情凝重,拱手道:“是。大师兄。”
林子怡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抛接着手中那个画皮妖的内丹,嘀咕道:“天墉城那帮人是呆在哪个地方啊?怎么这么慢。”
燕赤霞坐在床沿,挠了挠胸口,困倦地问道:“你这法子当真能引来他们么?”
林子怡将内丹握在手中,向外张望了一番,见没什么动静,便有些不满回答道:“引不来就说明他们瞎,也没必要非得带着他们来添乱。”
燕赤霞点点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那妖如何做到的,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欧阳兄抓走。我明明就在隔壁,却毫无察觉,实在惭愧。”
“要不是化田兄直接点了你麻筋,你压根就醒不来,还打着呼噜做进京赶考的梦呢。”林子怡随口回了一句,抬头望向朦胧的弯月,自言自语道,“太可惜了。我刚刚才和化田兄定好让少恭当厨子。他这一走,明天早上吃什么啊?”
燕赤霞:“……”
林子怡觉得欧阳少恭被抓这件事吧,要不然是有阴谋,要不然就是那个妖怪贪恋欧阳少恭的美色,一路跟随。然后,趁他们不备,就将欧阳少恭一把抓走,带回去当压寨相公。
毕竟这种事情在妖界不算少,有的比较生猛的妖,甚至还会抓上那么六七个。
不过林子怡一直觉得能干出这种事的妖,审美观一定异于常人。
尤其是好几百年前,那些蹲守在西天取经路上,专抓唐僧,不计划吃肉,反而是想与之欢好的女妖怪。
林子怡觉得她们的审美观,就跟徐本槐为什么就想出那么多损招来针对她一样,都是谜。
林子怡记得自己当年遇到孙悟空,还没聊上几句,就被沙僧固定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的报幕所打断。
左右也闲着无事,林子怡便跟着孙悟空屁颠屁颠去看唐僧到底被抓去遭什么罪呢。
结果刚到洞口,就听到有个娇媚的声音,柔柔地说:“圣僧,你就从了我吧。”
林子怡和孙悟空听到这话,伫立在洞口,一时尴尬得不知是该进去还是不进。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平日里吆五喝六当山大王的女妖,在唐僧面前统统都化作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连威逼起来都带着股娇嗔劲。
什么撒娇说着“圣僧你就从了我吧”,或者是循循善诱的口吻说着“这取经有什么好,不如你我二人在这地方逍遥快活”,再或者是“圣僧你娶不娶我,不娶我我就去死”。
空有一膀子力气,分分钟能按趴唐僧好几次,却偏偏要用言语软化唐僧的心。
放眼望去,妖界大部分还真都是这一种类型的傻妖。
所以,林子怡觉得欧阳少恭只要不是像唐僧那样,有着什么吃了就会长生不老的特质,那他的生命安全应当还是有保障的。
雨化田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慵懒地问道:“你是说,那妖捉欧阳少恭是贪恋他的美色?”
林子怡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想来想去也就这个理由合理嘛。要说他有阴谋的话,图什么呀?我们几个和他都不熟,他就算想要算计我们,也不过是费力不讨好罢了。”
燕赤霞纳闷,“那她为什么只抓欧阳少恭,不抓我妹夫呢?”
林子怡:“……”
林子怡:“……谁是你妹夫啊?”
雨化田皱起眉头,“有人正往这边来。人数不少。”
林子怡打起精神来,活动活动身体当做热身,“艾玛,终于来了。他们真是,不放点诱饵还真不打算出现了啊。”
她从窗口而出,立在旁边低矮民居的房顶,随手拿起燕赤霞特意画的废符,表情严肃,对着逐渐靠近正打算开口质问的陵越大喝道:“呔!你个妖孽!为何要在金华作乱?!还不束手就擒!”
陵越被这先声夺人的战术搞得一时发懵。
他仔细看了一眼林子怡,发觉客栈中的妖气确实是她发出的,但见她这副坦荡的模样,好似又有什么不对。
出于谨慎,陵越并未急急质问,而是举起右手示意周围的师弟们先停止行动。
他想了想,问道:“这位姑娘是?”
林子怡凝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就凭你个妖怪还想问我的身份?”
陵越见她手拿道符却毫无异样,身有妖气,却反而诘问他是否为妖。
仪态不似道门中人,很有可能是四处游历的捉妖师。
他垂眸抱拳,解释道:“姑娘怕是误会了,在下陵越,并非这金华城中的妖邪。在下是天墉城的弟子,奉掌门之命率众师弟前来捉妖。见城中事有反常,所以才在夜半出行。”
林子怡若有所思点点头,“哦……天墉城,倒是有听说过。”
陵越不动声色握紧剑柄,“不知姑娘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而且……身怀妖气。”
林子怡勃然大怒,“咋地?你怀疑我是妖呗?”
陵越:“……”
陵越抬眼直视她,一字一顿道:“姑娘不必动怒,只是在下心中怀有不解,望姑娘能解答一二。”
林子怡不爽,“你瞅啥瞅?再瞅我削你信不?你这眼神是不是不服?来来来,你来这边,不服咱俩说道说道。”
陵越:“……”
陵越耐着性子,徒劳地解释道:“姑娘我不是不服……不对,也不是服不服的问题,只是你这样……”
林子怡蛮不讲理,“我这样咋啦?捉妖师说话就不能带口音了啊?你家住东海的呀,管得也太宽了。”
陵越:“……”
陵越性子沉稳,虽然一再被林子怡胡搅蛮缠的话弄得哑口无言,但心中还是想着确定林子怡的身份,省得来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陵越调整了下心情,示意旁边看到师兄被欺负而蠢蠢欲动的师弟们不要轻举妄动,沉下心问道:“姑娘只要回答了疑问。在下保证,不会再叨扰姑娘了。”
林子怡见好就收,也不多纠缠,但表面上还是一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她将画皮妖的内丹拿出来,别别扭扭地说道:“前阵子了结了个画皮妖,拿了妖丹,大抵是这东西带着的妖气吧。”
陵越凝目一望,见那妖丹上的妖气确实浓烈。心中虽然存有几分疑虑,但如今的情况也没必要细究过多。
他果断道:“抱歉,冒犯姑娘了。我与师弟们初来金华,不知这边情况如何了?”
“没关系,不怪你。不知者不罪嘛。”林子怡大度地摆摆手,随即叹息一声,“情况如这位道友所见,金华城中的人大部分都被迷了心智。与我同行之人还被妖捉去,下落不明,实在令我忧心得很。”
陵越不疑有他,神色凝重,“姑娘可有什么线索?”
林子怡错开目光,落在遥遥远方,“要说线索自然也有。只是这金华妖鬼众多,光凭我与同行二人,怕是无能为力。”
陵越思索了一番,沉稳道:“天墉城弟子为降妖除魔而来,自会鼎力相助。”
林子怡虚拜一礼,掩住嘴角扬起的笑意,装模作样地说:“那便拜托你了。”
林子怡的计划实在很简单。
画皮妖的内丹是凝入了她自身的修为在内。
即使*消散,这妖丹仍是不灭,自然也带着浓厚的妖气,足以将林子怡身上的妖气盖过,也足以欺骗那些道士的眼睛。
林子怡知道。若是这金华无妖,只有这些□□控的人守在外面,那天墉城的弟子估计会静观其变到明日。
而这屏障不过撑到明日日落,他们三人又不能直接去闯妖鬼的本营,拖得太久反而无益。
所以,与天墉城那些道士合作,是最为妥帖的办法。
只是她这身份实在有些尴尬,受道门教育的弟子又都是一根弦,不懂变通,所以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先发制人,令他们发懵,自我怀疑,留出时间来交流,而不是一上来就开打。
而胡搅蛮缠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烦躁,从而忽略掉一些细节。毕竟他们怀有疑心,不可能软萌萌的三言两语就让他们卸下心防,只好反其道而行。
最后用妖丹掩盖身份,提及失踪的欧阳少恭,则是为了博得信任。
毕竟用这种故事来赢取信任,自古以来,对那些心中怀有侠义之人,都奏效得很。
互通姓名,与同行之人见面确认明日行动的计划与时间之后,陵越带着几个弟子回到了原本的客栈中。
林子怡目送他们远去不见,才转身来趴到桌子上,颇为沮丧地说:“化田兄,我觉得陵越这个人太耿直了。骗他跟做了坏事似的。”
雨化田为自己倒了杯水,不紧不慢道:“不过是我说你做,算不得是你做了坏事。”
林子怡摇头,“哪能把错归到你身上,然后我心里舒坦了,就自己在那边逍遥自在嘛。我们俩这就算……恩,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共犯!”
“共犯?”雨化田笑出声来,微微摇头,“若是要做我的共犯,那你怕是要更坏一些。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林子怡歪着头看了他半晌,说道:“可化田兄对我很好呀。”
“哦?”雨化田手指卷起她落在桌上的一缕发丝,问道,“对你好的,便都是好人了?”
“也不是。”林子怡摇头,“好与坏的区别,终究还是人界更在意一些。我们妖界从来不曾想过那么多,只是随心而活。喜欢便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她顿了顿说道:“所以,化田兄,你对我好,我很喜欢你。”
即使心中清楚她所说的喜欢,与自己所期望的含义截然不同,但雨化田心尖还是蓦地一颤。
他垂下眸久久无言,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却都无从开口。
林子怡不解地凑上前去,问道:“化田兄你又怎么了?我是哪里说错了么?你不要闷着头不理我嘛。”
雨化田抬眸,恰好与林子怡清澈的双眼对视。
他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两只手慢慢上移,轻抚她的脸颊。
收到前车之鉴的影响,林子怡两只手下意识按住雨化田的手,警告道:“化田兄你不许再掐我脸了。”
“恩。好。”雨化田轻声应着,一只手却缓缓插入她的发间,引着她的身体向前倾斜,在她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林子怡吃惊地睁大双眼,磕磕巴巴道:“化,化田兄,你你你这个……”
雨化田的额头与她相抵,即使心中明白这个举动不合时宜,却仍是低声轻喃道:“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