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吃酒,交耳畅谈,不觉一个时辰已过,皆有几分醉意袭上心头。万棋见此光景,正欲起身作散席之语。
忽地,一家丁着慌跑来,竟是奔得急切,险些儿跌倒。至万棋面前抱拳低首道:启老爷,村东头李铁柱伤了人命,现正在原地候命,望老爷裁决。言毕,退在一旁。
万棋闻此言,心下一颤,不知所为,竟呆坐约一刻有余,若不是身旁有人提醒,不曾回转心神。原来,万棋因年长岁长,被村民推选为族长,执掌村内各方事宜。至此已有百年,莫说伤人性命之事没有发生,即便是鸡偷狗盗之情景也甚少有过,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听闻有人伤人性命,怎不心神迟钝,万念如灰。
万棋待回转心神,忙起身稽首道:诸位抱歉之至,村中发生命案,老朽当去处理。众人纷纷答道:老先生当去无妨,我等已经酒足饭饱,且随去协助。
万棋谢毕,转而命道:万全,你前头引路,去那里瞧个究竟。那来报家丁应承一声,引万棋往事发之处而来。众人犹如鱼贯一般,紧跟而来。
一行人出了万府往东南方向行约千米有余,抬眼见十米开外,约七八十人将一处围的水泄不通。万全因引路在前,见此情景,忙高喝一声“万老爷来了”。人群一阵骚动,片刻便散开,让出一道。
万棋走进人群,见一壮汉衣衫褴褛,一脸失魂丢魄模样。面前一老妇约六百余岁,正仰面躺地,额头处正着一锄头末端,口目皆闭,此二人被一白圈环绕,此乃“画地为牢”之故。
盖因该村民生淳朴,百姓守理尊法,权仗自觉,故有犯错之人,旁人若见,就画一白圈,让其不得离开寸步。故而如此。
万全手指那壮实汉子道:启老爷,此人便是李铁柱,躺在他面前的就是被他的锄头伤了性命的王婆婆。
万棋怎不识得此二人,此村人丁纵有近千户,近万人,万棋已历九百余岁,谁家子弟,皆耳熟能详。万全此举不过依理而已。
万棋蹲下身来以手试探,果如万全所言,王婆婆已气绝。因问李铁柱道:你因何害人性命,从实招来,不得有半点虚言妄语。
李铁柱此刻已然是不知如何,心念如灰,面色惨白,言语不接道:启万、万老爷,小人李铁柱,家住村东南,离此地不过数千米。今日,恩,是昨日,对,是昨日,小人听邻居,邻居王景说,说,说今日是您老,您老,额,您老得玄孙的日子。
万棋见他战战兢兢,前言不对后语,因而柔声道:你莫要慌张,平息心神,小心道出原委。
李铁柱方深吸一口气,两腮泛红,用力吐出,心神方定一些,复回道:是,小人听得王景之言,今日一早便出门,恰看见您老率众去“长寿堂”拜谒神灵,小人便跟去观礼,结束后,小人想着时候尚早不如往街市上走走,看看是否有需置办的东西。不曾想左右转转,日已正午,腹中羞涩,于是找一面摊充饥。
今日是万棋得玄孙之日,凡此村百姓人家,皆有去往道贺,因何李铁柱未去,实则有因,李铁柱家老父新逝,刚和百日,正是喜丧相冲,因而不得前往。万府上下皆是知晓此道理,故没有宴请他。
至于前文所述尚有几户未去,或因八字相冲,或因年岁不和,诸班因由不可尽言。
且听李铁柱续道:小人在面摊吃了一碗阳春面,便想往家赶去,却在半途遇到邻居王景,他与小人闲聊起来,不想已至下午,小人看天色已近黄昏,于是与王景分手,急往家赶。途中,听有人叫卖种地之物,勾起回忆,方想起今早出门之前,家妻一再嘱咐到街市上买锄头回来。小人便驻步挑选一把。
万棋打断道:可是你面前这把?
“正是。”李铁柱答道。
万棋正色问道:那你如何起了歹心,用此物打死王婆婆。
李铁柱闻此言,着慌忙道:小人哪里来的胆量,竟敢伤人性命。
“这就奇了,你说不是你打死了王婆婆,那为何她躺在你的锄头下,这作何解释?”万棋铁面一紧,瞪目道。
李铁柱慌忙叩首泣道:小人冤枉,王婆婆是被锄头所伤,然并非是小人有心为之。
万棋惊道:这是为何?你且如实道来,若有半句欺瞒,定重罚不赦。
李铁柱答道:是,老爷,小人买了锄头,扛于肩上,满心欢喜欲往家去,刚行不过十步左右,耳畔有人唤小人的名字,于是转身看个究竟,谁曾想,谁曾想。
“怎样?”万棋问道。
李铁柱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王婆婆道:谁曾想,王婆婆正从小人身后赶来,小人的锄头不小心打到她老人家的头骨,就摔倒在地。小人当时慌了心神,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李二、王三见到此景,忙赶过来用手试探王婆婆的鼻子,发现已无呼吸。
万棋问道:此事可有人证明?
“启万老爷,我可以证明,李铁柱所言句句属实。”人群中有一汉子赶步靠前道。
万棋见此人中等身材,一身粗布麻衣,面色凝重,万棋知他是李铁柱邻居王景。于是问道:王景你且说来。
“是”。王景答道:小人见李铁柱往家赶,本想与他一同去,于是唤他。谁料他的锄头在转身时伤了王婆婆。
万棋良思片刻道:你是他邻里,所言不足为证,可有他人为证?
话音未落,有二人皆道:我等皆见正如王景所言。
万棋寻声瞧去,见是李二、王三。因问道:二位所言不虚否?
李二回道:所言非虚,我与王三见李铁柱的锄头伤了王婆婆,急赶至近前,王三以手试鼻,方知王婆婆已绝气。于是小人便依照本村法度,画地为牢。不让李铁柱离开。
王三则往您老府上将此事禀明万全知晓。万全作揖道:启老爷,正是如此。
“万老爷,此事却如他三人所言。我等皆亲眼所见,全可作证。”人群中又有几人道。
李铁柱见众人替自己明证。心下感激,一行酸泪夺眶而出,叩首道:多谢各位乡邻为证。不甚感激。
转而向万棋道:万老爷,小人虽是无心之过,然确实伤了人命,按本村法度当以死相抵。小人并无怨言。请老爷裁夺。
万棋听闻经过,不知如何处置,皆因本村并无先例,然有村法,凡伤人性命者当一命抵命,此为根本。
于是道:李铁柱今日因你之故,至王婆婆枉死,按本村法令,当一命换一命。念你是无心之过,且许你回家料理后事,明日辰时到本村“执法堂”接受法戒,不得有误。
李铁柱感恩戴德,一再叩首后,慌不择路往家而去。万棋忙命左右将行凶之器收起,作为凭证。
此刻早有王婆婆家人将其尸身用竹席卷裹,放于板车上,一路哭啼哀嚎赶往家中,料理后事。围观众人见事情处理已毕。渐渐散去。万棋带家中随众复回府中。
且言李铁柱回至家中向其妻具言前事,其妻汪氏闻之,声泪俱下,几欲昏厥,若不是李铁柱扶助,非跌个头破血流不可。
其母赵氏正在里间歇息,闻言,跌跌撞撞扶墙来到正堂。老泪纵横道:我儿命将绝,我媳命苦,可怜我那未成人的孙儿往后以何依靠?顷刻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赵氏口中所言孙儿,名唤李慕华,是家中独子,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年方二十,正是童邪烂漫之年岁,不经世事之华年。正在院中与邻居玩耍。并不知家中造此大祸,即便知晓,以他记忆,怎料以后生活之艰难。
自古至今,皆是男忙于外,女织于内,男狩猎,女持家。家中一旦没了依靠,往后生活可见一斑。李铁柱本欲唤慕华进内,奈何怕见之伤神落泪,只得呆坐于椅上。
汪氏见家婆伤痛不已。忙搀扶进内屋歇息。二人相顾叹息,嗟悼不已。
院内李慕华正与王景之子王屏玩耍之时,见王景来到院内,忙跑进内堂告知李铁柱。
李铁柱正欲起身相迎。王景却已进厅内。李铁柱忙打发慕华复回院内。强打精神,让座于王景。
王景本想安慰几句,奈何见李铁柱这般光景,心中却无只言片语,只顾低首叹息。
李铁柱耷耳低头亦无言语。
屋内静如黑夜,屋角春虫“吱吱”之声清亮震耳。人与昆类心境截然。一是应天高气爽,而鸣欢悦之音,一是因伤人性命,而叹岁月无常。此正是月有圆缺,人有祸福,不可预料。
不知光景多时,夕阳已落于山,红霞散辉于天,左舍右里炊烟徐徐,皆是晚餐的映照。而李家却烟火不生,静廖无声。
李慕华与王屏玩耍有些疲累,盖因饥肠辘辘,口渴难当。于是往内屋唤汪氏要吃饭。汪氏忙转身拭去眼角泪痕,强打精神,往厨房生火造饭。
王景见天色已晚,自己又无主意。于是起身带王屏告辞。
李铁柱送至门外,见二人身影渐行渐远,心潮翻滚,追忆往昔,想起自己与子常于黄昏在门前嬉闹的光景,恍如隔世一般,心中如万虫千蚁绞得翻江倒海,较之先前集市之中,心神更是惨淡。脸色忽地惨白,忽地铁青,一口鲜血彭涌而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屋内汪氏听得响动,慌忙赶来,见到此景,扶起李铁柱,抽泣着拍打胸口,约一刻方醒,张目见是汪氏,不禁潸然泪下,不知如何言语。夫妇二人抱头痛哭。正是晴天霹雳,灾祸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