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着薛彪进了滴翠庭,按着尊卑主宾,各个落座。
雉奴年纪小,却是身为藩王皇子,地位尊崇。即使是,比他辈数高,又是养母兼太傅的薛氏,因身份只是高祖的嫔妾,地位远远逊于雉奴,她的坐席也必须在雉奴右侧下首安置。薛彪将平日里自己坐的主席让给了他,自己与妻子并排跪坐在薛氏下首的席位上。
见此情景,雉奴从心底油然地升起对薛彪的敬意。
侧过脸,将眸光凝聚在薛彪身上,雉奴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心想,这样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宴会,薛家上下都严格遵照尊卑长幼次序入席。习惯成自然,足以想象,他们平日里,也是这样进餐的。如此看来,身为族长的薛彪是一个多么讲究礼法的人了。
雉奴虽为尊者,屈膝正坐在当中的主席上,却感到十分地拘谨。薛氏将头上罩纱的篱帽取下,得给伺候在侧的冬雪后才屈膝坐下。
薛彪的一声儿“上菜”婢女们端着黑漆红边的托盘,从厅外鱼贯而入,跪成长串,将放在托盘上的各类珍馐菜肴,分别放在每张案几上。又为众人添上美酒才陆续地站在各自的主人身后,等待传唤吩咐。
酒菜齐备,便有歌舞教坊的乐师,歌舞伎拿着各自的乐器,以及鼓凳,陆续走进滴翠庭。一时间,大厅内乐声儿响起,琵琶奏出犹如九天仙乐般的燕乐。年轻貌美的舞姬们挥着长袖,扭动纤腰翩翩起舞。大家伙儿一边推杯问盏,酒光筹措,观赏歌舞一面谈天说地。
席间,薛氏问道:“我与阿兄说的那事,阿兄同意与否?”
薛氏所言及之事,便是请自己的堂兄薛彪收晋王为徒,教授他为政之道和兵法,以及修炼内功、剑术。
薛彪放下手中的青铜酒樽,转脸定视着坐在主位席子上的雉奴。见这少年虽年纪小小,却举止大气沉稳,进餐、饮酒之时,动作优雅有礼。在雉奴的身上,薛彪看不到现下的一些居住在长安,贵族少年仗势欺人,肆意张狂和浮躁,幼稚的影子。是以,他对雉奴平添了十分的好感,也喜欢起了他。俗话不俗,喜欢,则是做事的动力。
但,雉奴的皇子身份,又让他不得不加以顾虑。故而,他在回应薛氏言语之时,眉心微微地蹙了一下,话语稍有担忧道:“臣倒是很愿意收晋王为徒,只是…这私下教授皇子,不知陛下是否恩准…”
薛氏清冷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意。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清凉,却又笃定地启口说道:“阿兄放心教授晋王便是,不用顾虑些无关紧要的。既然,陛下将儿子交给我们管教,那么,如何教授,一切都该尊重我们的方法。”
闻之,雉奴淡然一笑,心海激起赞赏和钦佩的浪花。他十分喜欢薛氏的这种处事不拘俗套,果决笃定,创意革新行事作风。
薛彪素知这位堂妹,看似娇柔的弱质女流,秉性却是刚劲儿十足。她向来主见大,拿准的事,不会允许任何人说半个不字。他朗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依你之计吧!”
言毕,薛彪再次望向坐在主席上的雉奴,他温润俊朗脸庞上,展露出长辈的慈祥笑容问道:“大王对兵法军事感兴趣?”
“是的”雉奴利落地回应道。他内敛沉稳,少年老成的样子即使是成年人见了,也会自愧不如。他缓缓开口,声线略微有些男孩子变声期的暗哑,话语中,带着他骨子里积极进取和好学钻研的性子,他说:“贞观九年时,陛下颁诏令我遥领并州大都督,右武侯大将军。虽然,昔日陛下为了安抚寡人丧母之痛。只是个虚位而已。然今日得拜薛尚书为师,学习和钻研兵法,骑射内功和处理政务,定能有所长进。俗话说得好,名师出高徒。待到日后,寡人便可转虚为实了!”
“呵!”薛彪畅然大笑起来,温润儒雅的脸上,显露出掩饰不住的激赏和赞叹的笑容,“不愧是高皇帝的孙儿,就算当不得天子,起码,也足以做个万人敌的大将军啊!哈哈!”话语中,略显得有些沧桑和怀旧。然而,这一切都蕴含在,他对雉奴的喜爱和欣赏里。
“谢薛尚书的夸奖!只愿,尚书能看在往日您与祖父相交的面子上,不嫌雉奴年幼无知、懵懂愚钝,诚肯收纳为徒,不吝赐教!”
雉奴说着,抬手端起放在食案上的青铜酒樽站起身来,绕过面前的红边黑漆的食案,走下台阶来到薛彪面前。他双手举着酒樽,跪在地向薛彪行了拜师之礼道:“学生敬太傅一樽,愿您延年益寿。”
“大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薛彪一面说,一面连忙从席子上站起身。他绕过食案,弯下腰来将雉奴搀扶了起来,并接过酒樽,以袖掩口,豪气干云地将樽子里的佳酿一饮而尽道了声“好!”
“拜太傅,乃寡人私事不宜为人所知,还望太傅为我保密。即使陛下那里,也不要知晓半分。”雉奴压低了声音请求道。
薛彪闻之,心中了然。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君子之诺如千金,大王放心便是。”继而,他转向在座的众人,威严地问道:“今日晋王可有来过?”
“没有!”大家伙儿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说得好!尔等都给我记住了,若有人将今晚之事,向外透漏半分,可仔细自己的性命!”薛彪端出了宗主的身份,面色威严,眸光凌厉地扫过众人,加重了语气警告道。
“诺”大家伙儿聪明地应道。
雉奴之所以隐秘此事,委实不想让父亲知道,他在薛氏这里到底都学了什么东西。父亲溺爱他,完全把他当小婴儿般呵护,半点苦头也不想让他吃的。他知道,父亲之所以让后宫薛氏做他的太傅,其目的就是担心朝廷里那些功利心颇重的官员,把他教成一个野心勃勃,利欲熏心,心狠手辣的人,从而卷入兄弟们皇位之争的漩涡中。
如果,父亲知道这些事,定然会将他接走,好似母鸡护雏般娇宠呵护,将他养成经不得风雨的温室娇花。非但如此还会外带下诏,责怪薛氏和她阿兄,甚至因此惩罚他们。
瞬了一眼蒙着倩纱的棱窗,阁楼外已是一片漆黑,想来…
转过身,面向薛氏和雉奴,薛彪建议道:“已到酉时,是该到夜禁关宫门的时辰了。娘子,大王,若不嫌弃弊舍粗陋,就暂且屈尊在鄙宅下榻一夜,至明日辰时再回,可行?”
薛氏笑道:“既然如此…就暂且打扰阿兄和嫂嫂了。”
话落,薛彪的妻子樊氏趋步走了过来,面含微笑,温婉地对薛氏说道:“说什么打搅的话,岂不生分疏离?虽然娘子嫁入宫中,但夫主是娘子的堂兄,血脉相连,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啊!”
言毕,便吩咐身旁的奴仆,为薛氏和雉奴安排了下榻之所…
此后两年中,雉奴除了在薛氏那里学习经史子集外,还经常往来于薛府,与薛彪学习兵法计谋,行军布阵,在府邸大院儿练习剑术。
薛彪对他的教育,从来不限于书本的纸上谈兵。他更重于对雉奴军事上的实践训练。薛彪特意制作了一个精良实用的军事立体地图,地图上有石块儿垒成的微型山脉,细沙堆就铺成的沙漠、沙丘,取曲江之水用木条制成的河流,沙泥捏造的军营、王庭,并在的沿途用小小的旗子作以标志。不但如此,他还用木头,做了上百个小木头人,既有汉人将领士兵也有突厥骑兵,形象惟妙惟肖。
他给雉奴布置的功课是,通读《孙子兵法》,对其中逐字逐句,加以理解后,写一篇军事策论。在前来薛宅学习时,薛彪让他根据所掌握的军事知识,运用计谋与自己在沙盘上各自为营下一盘人棋,以此训练雉奴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能力。
每次从薛宅回宫,雉奴便开始废寝忘食地默读,背诵,拿起毛笔在兵书段落后做上自己理解的批注,并在地图上用朱红色的墨迹,做行军路线标记和分兵布阵,突袭和进攻的记号。有时,雉奴也会十分“孩子气”地故意在地图上标错方位,“作战”佯败。
对此,薛彪心里明镜一般,暗赞雉奴虚心好学。感叹他小小年纪便这般聪明善谋,将来必成大器。是以,他将计就计地倾囊相教。
《孙子兵法》中,最得雉奴喜爱的一段便是:兵者,诡道也。用而示之不用;能而示之不能;远而示之近;近而示之远。
凡战,所谓出奇者,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也。
此外,薛彪还以教习侄孙熟悉军队的名义,请兵部尚书,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看在私交的情分上,为自己开个小灶儿,带领假扮成薛元超的雉奴,前往南郊的折冲府观看操练军队。
这位兵部尚书侯君集乃大唐的开国功臣,曾在隋末时跟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屡立战功非常厉害。当今皇帝即位后,拜封他为兵部尚书,交合道行军大总管。与一般行伍之人不同,侯君集文韬武略毫不逊色李靖,尉迟恭等军事家。他在朝中出将入相,参与国事,带兵打仗。贞观六年时,他奉命率军,打败了进犯大唐西南边陲的吐谷浑!
听了薛彪的一番介绍后,雉奴称赞:“好一个璐国公侯君集!”
在折冲府的操练校场观看练兵时,侯君集指着在场地练武、骑射的士兵,向雉奴讲述了在西南吐谷浑的实战经历,以及如何指挥战事。他说,战场上瞬息万变,不能在看上去形势类似的战役中,惯用一种战术,以防敌人摸透你的作战规律,对你进行突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唐实行的是府兵制。也就是说,在农忙的时候种地,种地之余也要抓紧时机练兵,以加强武备。一旦突厥来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就要集合,响应朝廷出征防御。
虽说,当今的皇帝陛下登基以来,效法周之成康,汉之文景,为政少事,垂拱而治,少战多和的政策,实为与民休息恢复经济民生。对北方的突厥,西南的吐蕃,这些强大的胡虏蛮夷。和亲,是必要手段。但这也不代表,别人来欺负我们,我们一点儿也不抵抗。像吐谷浑这样国力不济却野心不小的蛮夷,就可以派兵去攻打…
雉奴听得津津有味,将侯君集的话无一遗漏地记在脑子里.......
卯时初刻,天地尚未苏醒,万物沉寂熟睡之际,雉奴已然起了床,随意洗漱一番后,提着木剑走出寝殿,“嗖嗖”地习武晨练。
寒来暑往,不论天气好坏,他一如既往,毫无间歇。
用过早膳,辰巳交际之时,雉奴便带着书简,坐上藩王车辇来到重华殿,认真聆听薛婕妤的淳淳教导、背诵文章。亦或临摹字帖、练习书法,在薛婕妤的辅导下学习作文、作诗、下棋、抚琴。
隔日便前往薛宅拜授于薛彪,学习兵法、修炼内力。抑或跟着薛彪去长安北郊练兵场,与士兵们比试剑术、骑射,或是探讨行军打仗的要领,自是收获不浅。
文,雉奴已非常出色地读完了《尚书》和春秋三传和《周易》。
武,他已有足够的能力,与薛彪比试剑术和骑射了。而且,有时还能在剑术武艺上赢过师傅,取得了骄人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