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瑞回来了。他又喝了酒,脸颊发红,眼睛发直,身体失去平衡。彩珠投去冷峻的目光。可他毫不在乎地靠了过来。
“就是改不掉?”她很想绷起脸来。
“改?”他说,“我无聊啊。”
“你也会无聊吗?”她打量他。她的话,变得多了。她再次发现,这个老三长得跟老大老二一点儿不象,浓浓的眉间有一股豪气,有如他的父亲。只是今天她又发现,在他的略带强悍的目光里,还隐藏着一丝温情。这使她觉得多么可笑。在公公如今的目光里,依旧含着湟水汉子的强悍,但更多的倒是含满了湟水老人特有的慈祥。从小叔子的目光里,她也发现了这种慈祥。
“你应该再娶个女人,莲花死了三年啦。”
“我没钱。”他冷冷地说,“你以为眼下的女人还跟你当年一样傻么?你以为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你么?”
他看人的目光是如此率直和放肆,简直让人受不了呢。
他看到了她的不悦,却并不在乎。“我不是捧你,我不喜欢跟女人这样。”他斜眄着她,“你真让我猜不透呢。”他用懒散而轻视的样子,望着天空。“可你们这也是在生活,人在地狱里熬度,也是生活……如果不是,又是什么?我一直琢磨,我凭啥就要跟你们这些庸人一个样呢?”
“又胡说八道?”她很是恼怒地站起身来,然后急急地朝马跟前走去。浑身有一股热气。她把棉袄脱去。
他偶尔转过脸来,看见了女人的这副模样,并稍稍显出了一点惊讶。她的身子在棉线衫底下,显得这么丰满。他想起莲花的清瘦。酒精使他的步子紊乱了。他用拳头猛砸了一下马背,嘴里骂了一句什么。马的双腿暴烈地朝前扑去。
女人的样子,一下变得非常狼狈。
歇息时,他始终阴沉着脸,默默吸烟,脸上带着沉思状。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心烦。他还没有这样过。他的内心节奏从来是那么悠缓,如贝多芬交响曲的第三乐章。可这柔曼没有给他任何幸福的感触。他只是酒醉时才会产生一点幻象,好似飘渺而美丽的现实在朝他走来。那时,心头才会流过一点激越。它冲破这死亡的沉寂和贫穷,让他得到男人的哪怕是暂时的愉快。
她喜欢他这会儿的模样。他身上的酒气,不再使她心烦。她甚至对着刮过来的细风,吸吸鼻子。她总是觉着,小叔子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呢。他不时就会去二哥那里,找一两本书来读。最后,往往是自负的哥哥要向弟弟讨教阅读体会。弟弟对所谈的东西,总是含着轻慢,哥哥就反感。她觉得有趣,暗暗喜欢着小叔子的聪慧。侯家堡土地贫瘠,读书的风气却从明朝延续至今。侯家堡的祖先,是一五七四年被明朝神宗皇帝发配戍边的权臣。只是如今村民的相貌,又占尽当地土著的特征。此时,她一再想打破沉默,想叩开这个喜欢独处的汉子的嘴巴。
“你想啥呢,兄弟?”
“唔,没有。”他匆忙朝她一瞥。
“没有?一副呆呆的样子……你总是这么傻么?你一定还是想女人了吧?莲花都……”她猛然为自己感到了惊讶,连耳朵都烧灼了。可她又是这么坚强地盯着小叔子的一对黑眸子。她可能早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他在根性上是惧怕女人的。
“对,”他瞅着她,“我是在想一个人……”
“谁?”
“一个怪人。”
“谁——”女人的声音烦躁了。
“你说呢?”他阴郁地一笑。
“你……云霞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她嘴唇哆嗦,“你敢如此对我讲话,不怕遭报应么?你的目光,多么邪恶……”
“我没欺负你,我说,我干嘛要欺负你呢?我只是有点喜欢你,彩珠。”他耐着性子说,“我只是要忍不住地说,我有些喜欢你罢了。我知道你比我大两岁半,可我咋能管住自己呢?我又为啥要管自己呢……只是,我又非常非常地看不起你。”
“呸,你这个不要脸皮的。你敢对我说这种话?”她的眼里渗出两汪红色。猝然间,她仿佛要跳起来了,接着,却把头埋在了膝头上。这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夸张。
“唉,”他猛然站起来,把拳头一甩。“我喝多了,我是在胡说八道……”他说着,用冷眼俯视着她的浓密的黑发。她的哭声变得更加夸张,带着被久久压抑的歇斯底里。虽然附近没有一个人影,他还是不能不扭头望望四周。其实,他怕个啥呢?他的喘息,变得粗糙了。“我算个啥呢?”他又这么说。
他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急躁?他竟然去拽她的胳膊了。是她的哭声使他理亏了?她一贯是全家可怜的对象呢。她扳他的胳膊,接着用双臂的力量一拉。扑通一下,他跌倒在她面前。两人都是这么惊愕。“你——”她往后退缩……然而又有一股力量,在推搡她的脊背。她为心灵的淫邪惧怕了。陡然,他攥住她的手腕。接着,他蹦起来。最后,他把她扑倒。
两个人滚进一个坑里。
这当儿,河边一带仍然是那么安静,就连鸟儿的鸣声也听不见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行不……”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好,好,这样好,就这样……”她的目光迷乱。
“行不?”他粗声道。
“好,好,啊——”她扭动身体。
“行不——”他叫喊道。
“噢——”她用手蒙住眼睛,尔后再次搂住这个男人……她的身体正以从未有过的感觉,滑向爆炸的边缘……她就要欢死过去啦。在混沌的意识底层,她用无所顾忌的声音叫喊道:
“就让我这么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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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躲在杨树林里,手捂着脸放声哭泣。这十六年来,她还没有这样过。树上的小鸟被惊得飞起。林间空气潮湿。一股股春天的醉人的草涩味,随着刮进林子里的细风弥散开去。许久,她不再哭了,用失神的眼睛望着林子尽头的湖泊。那水面上正反射着一层迷人的光泽。湖岸一带正在返青的小草,仿佛还没有从冬眠中彻底苏醒。几只麻雀在湖岸的草地上叽叽喳喳地欢跳,摆动翅膀。偶尔它们会敛声屏气,朝彩珠坐着的地方仰头张望。它们大概发现了什么,全都飞到树杈上,最后朝河岸那边自由坚定地飞走了……她的耳朵,仍然在捕捉它们的声音。
当身上的一阵灼热过去,又开始感受持续的寒冷的侵袭。她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从林子里走出去了。可是在寒凉的皮肤底下,心又是那么温暖啊。这一系列对立的情绪,使她有生第一次变得这样难过。她禁不住又要掩面而泣了。
太阳在天边变成金色的花团。女人终于站起来。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肥大的棉线衫扭在身上,袖子根处的开线更大了,使胳膊和背上的肉露出来。她来到湖边,在清澈的水面上瞧见自己的倒影。她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端详过自己。每天梳头时,目光仿佛也仅仅是停留在那些乌黑和浓密的头发上。
“你真象一个大姑娘呀。”保瑞那会儿说。
她顿时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
她蹲下身去。脸上的皱纹,被水面的一层光泽抹去;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密密的头发,显出旺盛不衰的生命活力……她被水中的这个女人,弄得越是不安和疑惑了。
她不记得保顺夸过她年轻。从一开始,他就对她的美视若无睹。随着岁月更替,她开始认为,美是与她无缘的东西。她盼望自己的脸上也能生出保顺那样的皱纹,盼望保顺从此能用相依为命的目光看她。蹲在水边,在时而清澈时而瞀乱的头脑中,她思索道,保顺的目光一直就是多么锋利、明亮,能看穿你的五脏六腑。只是对保顺久已形成的怨恨,使她的感情变得多么冷酷。
“你永远是这么年轻啊。”她又想起保瑞的声音。心中这时有了一样崭新的情愫。虽然永远不会有漂亮衣裳穿,灵魂里却从此淌进了一股温暖的泉流。“我为啥就不能这么活一次,哪怕仅仅是几天呢。”这样,她就为自己一贯的麻木痛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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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从杨树林里走出来。
西方的天边上,晚霞正在燃烧。残留在她胸中的最后一点痛楚,在眼前辉煌壮美的晚景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心里长叹一声。她感到了心灵的空虚和寂寞。她朝自家的地头上遥望着。
保瑞弓着背,坐在田埂上等彩珠。他早就躲在林子边上偷看过她。她不会寻死,他那时这么暗想道。多少年来,她在他眼里只是一具活僵尸。她心里只有对亲人的责任,对上一辈罪孽的赎罪的渴望。她是真正的僵尸,没有快乐,没有**,自从嫁到侯家堡,就没有美丽地笑过一次。谁也看不见她的心的海底,究竟隐藏着什么。她只是一台生产善良和贤惠的机器。在他看来,这贤良的美名如今连屁都不如,因为屁还是活着的体现呢。
晚霞把余辉涂抹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单。不远处的小杨树,在渐渐大了的风中摇曳着枝头。额上的一撮乱发被风吹起来,象是燃烧的火把。他的怀里,抱着她的花布棉袄。
彩珠憎恨地瞅着这个男人,眼睛随即潮湿。只是,她不想再哭。“这只饿狗。”她轻视地说。这使她的羞愧不安的心,好受了许多。不错,一切罪孽都是由这个男人所一手造成。她在他的强暴面前,怎么可能不受到伤害呢。
保瑞扭过头来,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他不再吸烟。额前的那一撮头发,又飘了起来,就象一只黑火把。
女人盯着这团黑发,蓦地没有了一点恨意。
保瑞显出惶惶的样子,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他夹着她的花布棉袄,飞快地朝这边奔来。
她用十分夸张的样子,把脸扭开。
“天凉呢。”他把棉袄递过来。
女人木然地瞅着远方的雪岭,和雪岭上方燃烧的晚霞。
他把棉袄披在她身上。当他的指头碰到她的一瞬,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一股莫名的恼怒,重新笼罩了心灵。“走开。”她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的总是喜欢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变得毫无光彩。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就好似被什么糊住了。
“呸。”他把脸扭开。
女人的目光,变得疯狂、暴烈。
就在保瑞嘴角上的冷笑准备按照习惯,继续绽大绽宽,女人的手在眼前闪了一下。霎时,他的右边嘴角渗出一溜血印。他的还没有绽开的微笑,也就被这意外的撞击凝固在了那里。他扬起脸,喘着粗气。脸上的纹沟就象要塌下去一样,把嘴挤歪。他把一颗早就快脱落的烂牙扯出来,看也不看,扔进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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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在地头上叫唤。远处农舍的上空,升腾着缕缕青灰色的炊烟。暮色下的湟水,沉静了许多。林子周围的空气,清冷、潮湿。风停了,空气跟着凝滞了似的。
他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她。酒精使他的眼睛发出一层淡红色的光泽,使它们显得更加愚蠢、顽固、野性和骄傲。
“要重新分地了……你个迷糊虫。”
“这又咋样?”她的心,哆嗦一下。
“你也得上山啦。人心变了。这就是新的历史。你想让人家照顾你一辈子?你脑子热了一阵子,却得守个瘫子过一辈子。”
“你这独活虫……真叫我恶心。”
“独活虫?如今谁又不是?你睁眼看看,谁又不是?你在我眼里不象一个人。你是圣人,是怪物。我真不想可怜你哩。”
“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你在为淫邪的侯家堡守节,可他们全准备抛弃你了。你的美德已一钱不值。你是所有人的笑柄。瞧着,他们将用抓阄这种最公正的形式惩罚你的善良……这就叫秩序,就是市场经济。你这头先天不足并且善良过头的骡子,你去争吧……”
他在酒后的谈吐,总是这么畅快。他的话又多又狠。此刻,他再次为自己的这种潜能而得意。其实早在八年前,他就显示过一番。那是在莲花娘家的建筑承包队,他有幸顶替别人,成为采购。他在省城混了三个月。那是一次失败的经历。但他却从中验证了自己的潜能,他比教书匠还善于运用词汇的沟通功能。如果是生在城里,他就极有可能成为最厉害的律师。只是,他如今却变得越来越懒惰,懒得搭理这个世界,懒得同人讲话。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难受,连屁都懒得放出来呢。
“你终于有机会来羞辱我啦。”
“是的,我一直就想作践你。你从来都不愿意正眼看我。好象我一死了女人,我也就变成了一只苍蝇。你生怕我会碰你这堆熏屎。可我偏要碰哩,我就是要让你变得不贞节。妈的,我今天是多么痛快——我蔑视侯家堡贫贱透顶的道貌岸然,我憎恨祖宗的虚伪……我早就想这么痛快一下啦。怎么?”他伸出手,把她的下巴掀起来。“你好狠。可我就是喜欢让你打。你再打呀,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是我的女人啦。”他阴毒地一笑。
这一刻,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比阴险还要可怕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是带着野性的反叛的疯狂吗?他在反叛谁呢?在向谁挑衅呢?这个女人的心,产生了惧怕。他的真诚,就如一副诱人的钩子啊。她想,真正的魔鬼决不是保顺。可是,可是,保瑞的鲁莽又是这么富有男人气概……她一下拨开了他的手掌。
“你将来也只能属于我,永远属于我……不信就瞧着,除非我们都死了,可我们都不会死……我们的日子刚刚开始,对,刚刚开始。”他端详着她的脸蛋。他把一个男人的全副活力,都聚集在眼睛上。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占有了她,哪怕只一次。他还是第一次偷尝野食,而且是什么样的果实,美丽、高贵,有时简直如太阳一般,会发出圣光。当第一次见到她的父母亲,就感觉他们比她还要高贵。他们属于人类中最忠厚善良的那种,一颗心完全透明,如水晶一般美丽。他当时就想,自己的父亲比照起来简直就是个仆人,偷吃了主人家东西的下人,可这个下人的残废儿子竟又作践了主人的女儿。他不能再对视他们的眼睛。二哥怎么就不羞愧而死。可今天,他也作践他们的女儿了,并且还十分得意——他是越来越轻视她的这种善良了。
“你是想逼我死呢。”浓郁的暮色,掩去她脸上的苍白,使她变得更加俏丽。寒气中,她吸吸鼻子。她用泪眼盯着他。眼睫毛随着眼皮的张合,动人地一抖一抖。
他仿佛看见了她眼里的越来越浓的轻视和嘲笑,这使他再次按捺不住自己。他伸出手臂,把她夹进怀里。自己只有这种**的力量了,他要用它再较量一下,再征服一次……然而,当触到她的身体,他就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夺不走她的心。这样,他的身体有如抽空了血液,乏软无力。他为自己的状态绝望。
她挣扎,咬他的肩膀。他把她的下巴掀起来。两人就这么僵持,把嘴里的热气喷在对方脸上。她无法直对他的目光,把眼皮合住。他一阵兴奋。可这股快意,怎么也走不到最顶端去。他不可能真正征服她。他把双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把带着血腥气的嘴唇对上去。这使她不得不把手伸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他们摔倒在草地上。
暮色中,她的面庞猝然削瘦了,身体软得如一团面糊。他的手凝固在她的腰带上,整个身体都凝固了。她睁开眼睛,焦渴地瞅着他。可他的力量,霎时全都消失了。他绝望地闭住眼睛。
“我是畜生……”他咕哝道,脸埋在她胸前,身体颤栗。
她怔住,慌乱地掀起他的头。他如孩子一般伤心地哭着。毕生从未体验过的母爱的温情,如血液流遍身体,并使她心碎。她用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脸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的目光一直是这么单纯,有如孩子。
两个人的身体交缠在一起。女人悲伤和幸福的低泣声,使树上的喜鹊不安地摆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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