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因为叶煜也不是第一次来的,对府里至少是去见李斯的这条路还是很熟悉的,管事也就没有继续带他往前走。
待到管事转身离去之后,叶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在出征前还见到过那个小侍,但是等到他伐韩回来之后却没了。
这个是时间实在是太敏感了,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啪——”叶煜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笑容道:“我什么时候也被带偏了思路……”
他迈步朝着李斯所在走去,只是那笑容之下始终带着一抹抑郁的神色。
叶煜走进去的时候,李斯正低着头在木简上写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叶煜的到来
“通古?”叶煜唤了唤。
李斯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木简,露出笑容,疑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
叶煜想到了之前的事,神情一僵,却是很快反应过来,回道:“刚刚进宫一趟,顺道来瞧瞧你。”
李斯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不然不会发现不了叶煜那一瞬的异样。他握住手中的竹简答道:“你给的名单我已经查了一部分,若是王上需要,你就先把这些带过去吧。”李斯指着桌上一摞木简。
叶煜看着他指着的木简,茫然道:“王上何时也要了这个?”
李斯顿住,对上他的双眼,错愕道:“这不是王上需要的吗?”
叶煜回忆了一遍当时自己拜托李斯时说的话,“我何时说过?”
李斯失笑道:“因着你是从不涉及这档子事的,我还以为是王上嘱托的你。”
叶煜想起那天李斯什么都没问,原来是误会了,他摇头道:“我又不善此事,王上怎会找我而不找你?”
李斯停顿片刻后才说道:“找你与找我不都是一样的吗?”
“那倒也是。”
李斯舒了口气,把手中的木简放在叶煜手边那一摞上,“总归是你要的,你且看看有没有用处。”
叶煜看着眼前神韵超逸的字迹,又看着李斯疲惫的神色,抿了抿唇,心中顿时软了下来,来之前打算说的话也都压在了喉间,心里压着两股想法,让他觉得羞愧不已,只觉得自己真是肮脏。
眼前的木简上都是他认识的字,可他看了好一会儿却都看不进一个字。
李斯这时候问了,“你突然要查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叶煜心中纠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提回答李斯了。
李斯终于察觉到了叶煜的异样,瞥了眼手边的单子,问道:“这些人都是同朝为官的,你莫不是得罪了谁?”
虽然他已经知晓那日的人其实是嫪毐,但是难保那算计他的小人不在此列。
叶煜点了点头,有摇了摇头,总算开口道:“我也不知。”
李斯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便是得罪了人若是无人提点只怕也是不会知晓的
。”
叶煜有种被说中的感觉,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李斯见到他的表情,面露了然,含笑道:“斯不才,与这一途上却是略懂一点,不妨斯帮你参谋参谋?”
叶煜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哪还有脸现在就说给李斯听,他试图含糊过去,却是瞒不过李斯。
“不过是……”叶煜想了想道:“先前遇到个目光不善之人。”
李斯将信将疑,“想来这不是全部。”
叶煜对上李斯的目光,忍不住撇开头,才回道:“我也是刚刚知晓,那人名叫嫪毐。”
李斯释然一笑,“那嫪毐被施了宫刑,自然是入宫做个最下等的内侍,叫你撞上也正常,若是不喜,再寻个由头发落了就是。”
他这番话入了叶煜耳中,却没有起到半分劝慰的作用,反倒让叶煜目露复杂之色。
“那般目光,却不是去势之人能有的。”他轻声说道。
嫪毐天赋异禀,并以此自傲,这种人若是真去了势,不是成为一个疯子变态,就是变得自卑不已,但嫪毐却没有疯也没有自卑,他甚至依旧敢宵想叶煜。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胆子?都已去势的宦官怎么还会有这种淫|邪的想法?
联系到那史实记载,他确信嫪毐没有被宫刑,而是与赵太后厮混一处,野心日渐膨胀。
不过这种可能他早在得知嫪毐的结果是宫刑的时候就猜到了,并没有多少惊讶,甚至还不如他听到李斯的话时惊讶。
李斯那一句平常的劝慰,无论是语气语调甚至是神态都与寻常没有两样,但是叶煜却觉得这是假话。
这倒并不是因为之前甘罗之语,而是他不认为李斯会不清楚嫪毐的事情。
当初嫪毐的事情是李斯一手操办,那时候李斯还没有搬出来开府,不论吕不韦有没有瞒着他,他都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相识几年,叶煜很清楚李斯的谨慎细心,送嫪毐去行刑之后他不可能一点不过问。
所以,无论李斯有没有全程跟吕不韦参与此事,他都不可能不知道嫪毐没有去势这一事。
而一个被吕不韦保下、天赋异禀的人假装被宫刑送入宫是为什么,以李斯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猜不出来。
也许李斯是有原因的?
叶煜下意识想到。
叶煜那句话虽然轻了点,可李斯却是能听到的,他的目光闪了闪,露出歉意道:“你知道了?”
听到李斯这么坦率的承认,叶煜反倒愣住了。
李斯叹息着说道:“此事与吕相有关,你还是不要知晓比较好,你只当那嫪毐被施了宫刑便是,无论谁提起也不要露出异色。”
他这话就好像是印证了叶煜刚才的猜想一样,打消了叶煜的一部分疑惑
。
此时叶煜的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就将自己的猜忌与李斯对证一下,那事若是真的与李斯无关,证了清白,也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免得影响二人友情,就算最后李斯怎么怒他,他也都甘愿承受。
若是真的是……
不。
叶煜心中仍旧有个声音下意识地否定道,他与李斯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李斯完全没必要如此算计他。
“通古,我托你查人,实则是为了找一曾算计我的人。”叶煜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李斯看着他,饶有兴趣问道:“可愿详说?”
“自然。”叶煜他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可记得两年多前魏王曾愿意五城易我?”
李斯顿了一下,好似思索,回道:“印象深刻。”
叶煜对上他的双眼,说道:“我与魏王的男宠棹是亲缘,他也欠我人情,就告诉我当时魏王会知道我在秦国,是有人特地告诉魏王,起先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我猜测多半是当时与我同是吕相门下。甘相、甘罗也都言我已入小人陷阱,而那小人,说是亲近之人。”
李斯看着他,不语,像是在顺着他的话思考,待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棹说在魏国散播消息的人是个行商,今日我得知那行商恰在咸阳,方才就已经去找他对峙过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名字……”叶煜过了半响才接上,“所以我来找你了。”
李斯双手成拳,先是惊后是起身,恼道:“你觉得那人是我?”
李斯又颓然坐下,衣袍也不整理,面露失望之色,对叶煜摇摇头道:“我知你仁善,却不想你竟会这般轻易听信他人之言。”
叶煜闭上了眼。
李斯脸上不见一丝笑意,眼中露出哀伤的神色,“我何必算计你呢?你是武将我是文官,若是互相依托指不定能走得更高更远,我岂是不明这道理的蠢人?”
“我何必算计你呢?”他露出一些懊恼的神情,“我承认嫪毐之事我对你有所隐瞒,只是此事实不便与你知晓。”
“我何必算计你呢?”他的声音中带上了悲痛,“你当这王宫附近的宅子真有谁像你这样反其道而行之,不爱大宅,反而喜欢那等小宅?你当你为何看遍空宅也仅有一个合意的?我若是算计你,又何必转头请人照着你的喜好修造?”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叶煜,不曾退怯半分,满是被挚友猜忌后的悲伤与愤怒。
叶煜叹息一声,正打算说什么,就听到管事的声音。
管事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额头还带着一些汗水,他捧着一个狭长的盒子,对叶煜说道:“叶将军,您的东西我给您拿来了。”
叶煜却是没想到管事的速度这么快,他看着那盒子,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伸手接过。
盒子被他放在了几上,但他的手却放在上面迟迟没有打开。